/崔 耕
周晓枫在散文《后窗》中写道:“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不断膨胀他的体积,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缩身进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怀疑神的一滴眼泪,能盛进天下悲苦。”我愿意把“能盛进天下悲苦”的一滴眼泪,看成周晓枫所创作的艺术世界的一个隐喻。细碎而又庞大的生活带给人悲喜交加的感受,但它们可能只会像一些杂乱的音符跳动在脑海里,可是某一天,我们看到了周晓枫的散文,发现那些细微纷繁,甚至自相矛盾的感受全都隐藏在那“一滴眼泪”里面了。
《圣经》说自从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便有了羞耻之心,他们用树叶遮住了自己的身体。可见人们在蒙昧之初都察觉到了身体带给他们的羞耻感。古怪的心理洁癖让我们向往轻盈的精神,鄙视沉重的肉体。可是,身体只是被遮住了,它没有消失,并且经常伴随着让人难堪的生理现象。更让人沮丧的是,很多作品中女性的身体总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似乎她们都是《逍遥游》中那位“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子。只有我等凡人,才会有那些难以启齿的生理现象,所以我们只能仰慕仙子,对自己“凡人式”的丑陋视而不见。
大概每个女孩在懵懂时候都会和周晓枫一样,经历过“鄙夷自己有一个贱性的肉体”的阶段。在周晓枫的作品中,女性的身体和现实产生了摩擦,女性读者会感受到这些摩擦带来的热量。女性初为人母的幸福带给她古怪的错觉:“陌生人抱着小怪物。”她怎么能这么残忍!尽管我们是多么地不愿意承认,可现实的确是这样,让父母感受生命喜悦的小婴儿在刚刚降生的时候,同样会带给人们强烈的视觉冲击:满身的血污,褶皱的肌肤,还有肚脐上那根令人惊讶的脐带。它们仿佛来自遥远的外太空。我们为新的生命喝彩,有意忽略不美的瞬间。周晓枫残酷地提醒我们,初生的婴儿满身通红,母亲的脸和身材变形得厉害,剖腹产的刀口长得吓人。生育的过程并不温馨,但是因为生育,“她的命被劈开了”。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同时伴随着那些残酷的真相。
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一文中,从头到尾记述女性“来自肉体的麻烦”。幼年时期的畸胎瘤不仅让周晓枫承受肉体的疼痛,还带给她难以言说的羞耻。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隐喻》中说道,“尽管疾病的神秘方式被置于新的期待背景上,但疾病本身唤起的是一种全然古老的恐惧。任何一种被作为神秘之物加以对待并确实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①我们不难理解,需要到妇科医治的疾病会让一个年仅9岁的小女孩产生怎样恐惧的想象。于是她撒谎了,年仅9岁的她也知道不能有“道德上”的传染性,为了荣誉需要有所掩饰。那个被认为不纯洁的妇科手术结束后,周晓枫还受到来自伤口和喜剧电影的折磨——笑的时候震动伤口,疼得忍不住哭。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我想这应该源于哭笑不得的尴尬。小时候走路不当心,经常跌倒,有的时候我会伴随着一个滑稽的姿态跌倒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众人的哗然大笑中我只好忍住钻心的疼痛爬起来,故作轻松地跟大家一起笑,好像这样能稍微挽回损失的颜面——暗地里是一肚子委屈,似乎和周晓枫那个不明就里的委屈一样。摔跤,打嗝,放屁……这些不能控制的身体行为被周晓枫视为耻辱。她恨不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精神的存在,然而多年以后,她发现自己理想的样子竟然是一个向卵子努力游走的精子形象。②这是个多么具有反讽意味的结果!在《幼儿园》一文中,她写到了她幼年时期对身体进行的刻意锻炼,但效果并不理想。她希望能轻蔑地将口里的话梅糖吐出去,而结果总是“略带羞耻地一遍遍吸吮糖块,直到它变成薄片,消融在舌尖”。在身体处于安然无恙的状态时,我们会比较容易相信自己意志的坚强。一旦身体触及到了危险,疼痛让人回忆到身体的存在,意志对身体的控制大概会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周晓枫这样的经历并不少见,有时候我们试图用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当身体不受控制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害羞,但并不能保证我们就会因为害羞而加强自己的意志来控制身体。悲观地说,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被身体的感觉降服。现在的人们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不以控制不了身体为奇耻大辱。但周晓枫的幼年处在那个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各种版本的英雄人物铺天盖地,这些被夸张了的英雄们意志超强,能抵御一切来自肉体的痛楚。这些英雄人物给世界划分了是非黑白的明确界限,让那些身体不能保证在意志控制之下的大众暗自唏嘘,望尘莫及。
那个疯癫的时代过去了,在世俗的年代中,所有的信仰濒于崩溃。意识到受不了严刑拷打其实并不羞耻就更加容易了。但身体制造的麻烦却并没有消失,我们依然受到各种各样的困扰。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里,周晓枫讲述了一个女病人凤梅的故事。凤梅是一个不满19岁的少女,她不但长相普通(甚至根本就不好看),还缺少“少女病人应有的优雅的虚弱”。接下来一大段对凤梅的描写,让我感觉不是在看文学作品,而是直接观看生活本身。凤梅每天两次大便,没及时拿到尿壶会失控地尿在床上,毫不避讳地让表哥知道她的生理周期……她“上肢断了手,下体留着血,痴情地,等未来路上心思叵测的表哥”。凤梅不是童话里呼吸着纯氧的爱情公主,她遭遇到的是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苦难,这些都是没有经过修饰的,不美的苦难,我们崇高的同情心难以施舍在一个被这样的苦难所纠缠的病人身上。特别是在切身感受到她的粗俗和丑陋以后。周晓枫在文中就写到过:“我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同情,长得不好看,还说蠢话,凤梅微胖的肉体制造太多麻烦。”她的描述让这个不大的事情无限深入下去,我们仿佛透过生活的皮毛触及到它内在的肌理。生活的苦难,真实,希望,幻象,疼痛……通通扑面而来,众多复杂的情绪挤压着我们,让我们为那个充满生活粗糙真实的凤梅所感动。
周晓枫说,女性的成长,要面临那么多险境。从童年时期被不懂事的小男孩惊吓,到令人讨厌的生理现象;从懵懂时期危险的肉体游戏,到成人后的男女情谊,我们会经历多少艰难险阻!这让我想起了周晓枫在《圣诞节的零点》中引用诗人陈超的话:“我们知道,天使是美的,撒旦是丑的。但我们也知道,天使永远只能是个孩子,长不大。撒旦却能经历地狱之苦,是位成熟的英雄。”
周晓枫在《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的结尾写道:“我爱的,这即将为你享用的乐园,我已用数十年的苦难建设。它是我点滴储存的赃款,是否,它开始偿还……给我非法的利息和欢愉。”尽管给她无数痛苦的记忆,丑陋的羞耻,身体这个“撒旦”却还是成为她爱的乐园。轻盈和沉重相互交织,让作者游移在生活真实的悲喜之中,正如丁晓原所说:“这些就是作者所感知到的‘仙境’,所谓身体的‘仙境’实际就是生命本真琳琅满目的存在。”③
对于一个步入中年的女性来说,回忆青春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回忆青春的残酷在于我们总是倾向于相信青春的美好和纯洁,与之相比的中年,显得多么枯燥乏味。但记忆是一件奇怪的事物,当我们开始回忆时,往事不自觉地变形,以至于让人难以看清当时真实的面目,以及我们经历这些事情时的复杂心境。或者说,我们能够回忆起当时的心境,却由于现在心境的改变或成熟,不愿意承认当初的无知。作家韩少功说,“记忆制定了模仿,模仿巩固和再生了记忆”④。也许,对于青春的回忆掺杂了太多的模仿,几乎形成了我们的集体无意识,它要么青涩纯洁,要么激情飞扬,似乎因为这些,青春才变得格外值得回味。
《某年春》是一篇关于青春的回忆。更确切地说,周晓枫是处在旁观者的立场观察着别人的青春。成为旁观者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心如止水站在高处俯视大众,犹如全能的上帝。另一种则是缺乏勇气或能力无法融入被观察者的热闹生活,只能站在一旁欣赏或妒忌,好像忠实于电影的粉丝,和梦想始终隔离。青春时期的周晓枫,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朋友小旗的“堕落”,尽可能地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上帝的角色,充满悲悯,准备拯救。实际上,她只是一个期望和小旗同样受到关注的可怜女孩。自身心理的矛盾和外界的压力又让她没有勇气和小旗一样离经叛道。周晓枫感叹道:“你知道什么是甜吗?就是果实腐烂的第一个程序。那么,什么是我未来的糖?是不是,就是小旗提前释放的内容?”
甜,果实腐烂的第一个程序。也是绚烂到极致的时刻。青春时候的小旗别样的美:“刘海齐眉,发长足以梳成辫子,但只在耳下松松拢住两根皮筋,散开的头发铺在两肩,她歪头说话时,有种早熟少女的别样风情。”尽管“我”学习成绩出色,可并不引起男孩们的注意。在和小旗出去玩耍的时候,“我”不是闷声观察漂在水上的死蜻蜓,就是无聊地摊开膝盖上的谜语书,制造出旁观的超然。这个“我”,何尝不羡慕活色生香的小旗,何尝不愿意做被蝴蝶蜜蜂环绕的美丽玫瑰?尽管,宠爱小旗的两朵玫瑰都不是真的,可阻挡不了“我”的羡慕,甚至嫉妒。小旗不知道,“我”曾在教室里那么专注地欣赏鲁飞飞送给她亲手制作的动画片,素描的灰色玫瑰一点点绽放,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生长,收缩,“我感到自己女巫般召唤了黄昏”。而这些奇妙的经历,是“我”以不道德的手段“偷”来的,它们本来属于绽放到极致的小旗。
青春时期女孩之间的友谊微妙而脆弱。各种细节都会导致不动声色的竞争。频繁地被忽略,使“我”对小旗心生怨恨。“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发现,“小旗对我无心他顾,察觉不到我的孤独。我永远是个被男孩子忽视的陪衬人,并且被她无动于衷地从密友推到旁观者的位置”。于是,“我”成为一个告密者。在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中,“我”徒劳地寻找着离家出走的小旗,此刻的“我”,寻找的不仅仅只是小旗,更是自己。因为“我”在这场“青春的鞭打”中终于看到了伪装上帝形象的荒谬。曾经以为能普度众生的“我”,到头来却不能够拯救自己。难道青春就是这样充满失败、压抑、苦闷、嫉妒和出卖?一场关于青春的疑惑悄然降临了。
周晓枫笔下的青春,让我格外相信如果当时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记录下来的青春就和她现在笔下的一样。她笔下的青春,充满失败,嫉妒,以及对别人和自我的双重谎言。坦诚面对自己比想象中困难得多,根据弗洛伊德的研究,人在做梦的时候都会由于“检查制度”(censorship)的作用让梦改装得“难以认出”(unrecognizable)。把自己卑微难堪的一面隐藏起来几乎是人的潜意识活动。尽管女孩的嫉妒之心不足为奇,但要把它描述得如此微妙真实,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周晓枫说:“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女性真实的成长、疲倦、爱和疼感。我知道有些读者保留着美化女性的期待,概念中的、史诗中的、长得像天使的抽象而完美的女性把我们彻底战胜。可破坏使人生动。强迫自己直视镜子,面对痣、刀口和羞于启齿的欲望……我希望自己,有胆量以耻为荣。”⑤青春的真实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立体图像,原本青春就不是因为平面的美丽让我们回味,而是由于这种立体的真实。我们可以在周晓枫笔下体验到一种完整的青春。赵汀阳认为:“它(艺术)不是思考对象,而是像神的世界一样是另一个世界,当然艺术不是让我们去相信的,而是让我们去经验那种本来不可能经验到的世界的完整性——这可能是艺术的一个特长:我们不可能经验到真实世界的完整性(真实世界太大了),也就意味着不可能经验到世界的完整性,而艺术作品是一个非常有限的世界(一棵树也能画成一个世界,一个人也能写成一个世界),它恰恰表现出一个世界所可能有的那种完整性。这是非常有魅力的感觉。”⑥希望“以耻为荣”的周晓枫正是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真实,极力创造出一个哪怕微小异常的世界,并赋予这个世界复杂多面的完整性。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周晓枫的文章里有很多对生活,对信仰的疑问,这让人欣慰。因为疑问几乎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对未知的探索是我们本能的反应。而在以往很多的散文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作者有什么疑惑,作家张锐锋在“十月坎墩作家论坛”上对新中国成立后的传统散文有一个总结,他认为:“传统散文重视结局,基本上是按照某一个中心思想来设计结构的,它的每一个词句,每一个段落,都为那个意在笔先的思想而产生,而服务。这些词句和段落没有独立的价值和意义,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指向那个事先规定的中心思想。”这种模式化的散文要求作者必须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并且对读者进行思想教育。同时,张锐锋也说了:“我们的内心通常是复杂的,多义的,甚至是矛盾的,如果忠实于我们自己,为什么不能真实地记录一切?如果散文还必须尊崇真实原则,那就必须打破一个主题和一个中心的神话。”⑦周晓枫谦和的疑惑姿态,其实是她真实感受的反映,一个散文写作者不需要像小说家那样,在他的作品中全知全能,相较而言,散文写作者拥有更多的自由来表现真实内心,他可以疑惑,可以提出疑问来和读者共同思考。周晓枫有着强烈的宗教情结,她几近痴迷地迷恋和神有关的事物。譬如鸟这样随处可见的生物,被周晓枫质疑为“神所能允许的离自己最近的动物”,从而引发了关于宗教,上帝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和质疑。是不是可以认为,周晓枫对上帝的质疑就是对“美好人生”的质疑,因为她看到了生活中种种真实的残酷。但她没有提供任何问题的答案给我们,她只是依照自己最原始的感受,描摹出一个感受真实,形态或许夸张的艺术世界。
英国诗人济慈认为“美即是真,真即是美”(Beauty is truth,and truth beauty)。周晓枫的散文呈现出一种充满张力,真实的美。她笔下的女性的身体、童年、青春都没有普通意义上的美丽(或者用漂亮一词更合适),甚至有一些残缺。她很善于撕掉欺骗小孩的善意谎言,打碎虚拟的幻想,营造出真实感觉的世界。尽管她营造出的世界有些残酷,但她“把一向作为文人余墨、表露‘性灵’、阐释哲理和写景抒情为内容、甚或作为身份显露(比如‘学者’)和姿态表现(比如‘文化’)工具的散文,变成了本然的写作,触角伸张到世界的无比豁朗和内心的无限隐秘之地”⑧。在内心的“无限隐秘之地”,隐藏了那么多人们故意忽略的内容。这些内容大多源自人性的弱点,人们往往羞于承认或是干脆视而不见。而作为一个诚实有良知的作家,不断挖掘人性的本真就是他们的职责。周晓枫女士就是这样的作家,她以诚实的态度为读者(尤其是女性)构建出一个真实、残酷,并且细致复杂的仙境。
①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②周晓枫:《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周晓枫散文:孔雀蓝》,鹭江出版社,2006年版,第183页。
③丁晓原:《周晓枫:穿行于感觉与冥想的曲径》,《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
④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
⑤周晓枫:《来自美术的暗示》,《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
⑥赵汀阳:《二十二个方案》,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0页。
⑦引自作家张锐锋在“十月坎墩作家论坛”上的发言。
⑧施战军:《周晓枫:隐秘“出神”质感“入化”》,《中华文学选刊》,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