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勇(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杭州 310018)
□贺爱军(宁波大学外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乔治·爱略特的小说《织工马南传》讲述了马南曲折的人生经历。马南在灯笼广场遭受陷害,被诬偷窃,未婚妻也被夺走。遭受不幸的马南离开灯笼广场,远走他乡,来到拉维罗村。拉维罗村远离尘世喧嚣,民风淳朴,一派田园风光,是个世外桃源。马南本应忘怀过去的不幸,开始新的生活。可是,他却与村民格格不入,在村外的石屋中织布为生,过了十五年孤独麻木的生活,直到收养孤儿爱蓓后才告结束。马南这十五年孤独麻木的生活是他在灯笼广场所受打击的延续,更是他在石屋中长期从事织布劳动的结果。马南的织布劳动,同维多利亚时代的纺织工人一样,实际上是异化劳动。在异化劳动中,马南成了异化的人,他与拉维罗村民的关系也成了异化的人际关系——这种异化的人际关系,使得马南不能融入拉维罗村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在形形色色的异化理论中,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影响最为深远。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认为,异化是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概念,并以此作为异化理论的出发点:
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本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工人在他的产品中的异化,不仅意味着他的劳动成为对象,成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着他的劳动作为一种异己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为同他对立的独立力量……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包括三方面内容:异化劳动、异化的人、异化的人际关系(人与人的异化)。作品中,马南在拉维罗村外石屋中的织布生活恰好例证了这三个方面。
马克思认为,劳动及其产品是人支配的对象,是生活的乐趣。在劳动中人的个人生命得到肯定,智慧和体力都获得了发展,而且还感到一种创造的幸福和愉悦。而异化劳动及其产品则是异己的、统治工人的力量,它损坏了工人的智力和体力,否定了人的生命。在《织工马南传》中,异化劳动统治了马南,损害了他的肉体,将其变成病态的人:
说也奇怪,马南的面孔缩小了,身体也佝偻了,结果,面孔和身体同他的生活对象形成了一种不变的机械的关系,所以他给人们的印象,就像是被人撂在一边、毫无意义的一只捏柄或者一根弯管子。那双先前总是显得忠实而朦胧的突出的眼睛,现在看来好像是专门生来观察一种他到处在找的、细小得像小谷粒一样的东西。他面色又枯又黄,所以虽然他还不满四十岁,孩子们却总是管他叫“马南老师傅”了。
不仅如此,异化劳动还摧残了他精神:
所有这些非做不可的事,加上织布,就使他的生活变成一种纺织虫似的机械活动。他不愿意回到过去;周围那些陌生人一点都引不起他的爱和友谊;未来是一片漆黑,因为根本就没有那看不见的爱神来照拂他。他的思想本来就极其紊乱,现在,原来那种狭隘的思路也都闭塞了,情感似乎由于他的最敏感的神经受到创伤而枯萎了。
马南受异化劳动支配,身心深受摧残,其情形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精神遭到摧残。”
马南的生存状态诠释了异化劳动的第二个方面,即异化的人。人之区别于动物成为人,在于人能够摆脱动物本能,在理性的支配下自由自觉地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异化劳动则反过来支配了人,使人的这种自由自觉的特性丧失,变成了动物般的生存。在作品中,劳动(织布)和劳动产品(布匹及其换取的金钱),成了异己力量,统治了马南,剥夺了他自由自觉的特性,使他沦为像动物般的生存:
他的信仰之火已经完全熄灭,他的爱情之田已经荒芜,他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扑在干活和金钱上;并且像任何献身于某种目标的人一样,工作和金钱已经把他跟那些目标塑成一体。随着他无休止地在织布机上干活,那架织布机也反过来对他发生作用,这种单调的活儿使他更需要过单调的生活。……他像一只蜘蛛,纯然是出于冲动,不假思索地织着。每个人的工作,如果是这样不断地、专心一意地做下去,就会把工作本身变成一种目的,借此消度他那毫无情趣的生活。赛拉斯的手由于投梭而得到满足。他的眼睛由于看到经过他的努力织成的布匹而得到满足。……所有这些非做不可的事,加上织布,就使他的生活变成一种纺织虫似的机械活动。
于是,异化劳动剥夺了马南活生生的人的“类本质”,使他“同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将他异化为病态的织布工具。
异化劳动的第三个内容——异化的人际关系,是指在工业社会中,建立在商品交换基础上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
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
拉维罗村民之间显然不是这种异化的人际关系。村民们之间的关系是和谐自然的,即爱略特理想中的“人与人之间纯洁的、自然的关系”。村民们和睦相处,在教堂里做礼拜,在虹居酒店里喝酒谈天,在卡斯老爷家里载歌载舞过圣诞节。马南来到拉维罗,本应融入村民的生活,但织布的异化劳动却使他孤立于村民之外,他同村民之间的关系仅仅是商品交换的关系。他把织布作为全部生活的中心,除了和村民们交换商品外,几乎没有其他来往。
他的生活方式也有神秘的特点:他从来不请来客跨进自己的门槛,也不到村里去,上虹居酒店去喝一杯,不到车轮匠的作坊聊天,除了职业上的需要,或者添置一些必需品,他也不同任何男人或女人接触。
由此可见,异化劳动将马南同村民之间的人际关系异化成纯粹的商品交换关系。
马克思所论述的异化现象反映的是工人阶级的生存状态,是工业化的产物,而作品中的马南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小手工业者,拉维罗村还处在工业化变革的前夜:“一个古代回音萦绕未散,而新时代的声音尚未侵蚀的乡村”,这似乎并不符合马克思异化观所预设的社会条件。这就产生了一个疑问。而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家的爱略特,其作品取材并反映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这样看来,作品中所宣称的时代似乎有悖于作者现实主义小说家的身份。这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不过,如果分析作者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以及她谨慎的政治态度,这两个疑问就消失了,作者实际上是借古喻今,借马南的遭遇来迂回曲折地揭示工业化浪潮中工人阶级恶劣的生存状态。
爱略特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工业化席卷英国,带来深刻的社会变革,产生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工人生存状况恶劣便是其中之一。工业化是从纺织业开始的。像马南这样的织工们遭受工业化冲击,从自给自足的手工业者沦为在城市里出卖劳动的纺纱工人。在工业化之前,织工们的境遇还算过得去——
这些手工业者都是在家里生活,收入很可观,社会地位也相当高。晚在1834年,还有84万以此业为生。到1850年,用手工织布者就寥寥无几了。……可是,最后却是机器生产摧毁了他们的行当,这行当曾经给成千上万的人以衣食温饱,并且给他们以自尊心和独立性。
上属史实在作品中也有所体现。马南在人生地不熟的拉维罗村,凭自己织布,养活了自己,还积攒起大量的金子。金子被窃后,还能够把爱蓓养大成人。由此可见,马南的收入不错,和史实相吻合。到后来,他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如今除了每个星期做活得来的钱,什么都没有了,眼前织布活儿又一天不如一天——因为纺麻越来越少”。马南织布生意走下坡路反映了纺织机器大量耗用纺麻从而排挤手工业织工的这一史实。
工业化浪潮中,织工们遭受毁灭性打击,被迫离乡背井,流落到城市成为雇佣工人,“悲观者的最后一点抨击,是工人被隔离、鼓励在无人情、无人性的工场和举目无亲的拥挤不堪的城市里”。作品结尾处灯笼广场部分描述的正是这种情形:马南带爱蓓重返灯笼广场,灯笼广场已今非昔比,成了一个工业大镇:“家乡三十年来的种种变化,叫赛拉斯有些昏乱,他一再拦住好几个人,问他们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好使他弄清楚有没有弄错了地方。”来到灯笼广场后,爱蓓的反应是失望、不安,“她看到父亲这样昏乱,不免有些难过,又兼自己置身在嘈杂的声音中,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尽是些陌生、冷淡的面孔,觉得心神不定”。在爱蓓的眼中,灯笼广场污浊、破败、拥挤不堪,“这是个多黑暗多难看的地方呀!……看它把天都遮没了!这个地方比济贫院还要糟。爸爸,我真高兴你现在不住在这个镇上。”灯笼广场上的工人们也显得麻木、病态,“这里那里都有些血色不好的脸,打幽暗的门口探出头来,望望这两个陌生人,这更叫爱蓓局促不安。”灯笼广场部分描述的是工业化浪潮中城市中工人异化的生存状态。
在作品结尾处重返灯笼广场部分,爱略特实际上是借爱蓓之口,迂回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对工业化的否定态度。尽管对工业化颇有微词,对工人们的生存状态感到厌恶、不安,但爱略特找不到解决的良方,唯有逃避。
作品中重返灯笼广场部分,对工业化浪潮中灯笼广场及工人们的描述仅寥寥数语,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远远比不上对石屋中马南的生存状态的描写那么细致。作者尽管对工业化的弊端有所揭露和不满,但是都是借爱蓓之口,太过迂回曲折。不过,如果考虑到作者谨慎的政治态度,这种迂回曲折就明朗了。
爱略特的小说体现了她在政治上的谨慎态度。安德鲁·桑德斯指出:“(爱略特的小说)谨小慎微(某些人也许称之为谨小慎微的保守主义),一般避免直言信仰、女权主义和性道德。”这种谨慎态度决定了她不可能和同时代的迪斯雷里、狄更斯和盖斯凯儿等小说家那样直面社会现实,揭露工业化恶果,而是试图通过分析个人的心理和精神状态来迂回曲折地反映社会现实,正如批评家南希·亨利所言:“(爱略特)小说中对人物和历史背景的处理方式免除了作者评论当时政治的责任。”爱略特在《织工马南传》以过去的英国农村作为故事背景,“一个古代回音萦绕未散,而新时代的声音尚未侵蚀的乡村”,显然源于她谨慎的政治态度。
爱略特没有亲历英格兰乡村中织工的生活及劳动场景。在给出版商的一封信中,她直言是以童年时所见织工的模糊形象为载体,借古喻今,描述当时英国工人阶级的生存状况:“这本书(《织工马南传》)完全是我突然想起来的,它可以说是一个传奇故事,因为我想到童年时,曾经看到一个背袋子的织工,但是,当我仔细考虑这个主题时,我选择了更现实的处理方法。”显然,她是以当时在工业化进程中工人们的生存状态为素材,塑造了马南这一人物形象。
爱略特对石屋中马南的生活状态的描写可谓生动详细,但对于灯笼广场工人的生存状态,因触及当时的社会政治,着墨不多,因此不免给人一种隔靴搔痒之感,这不能不说是缺憾。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A].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 4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91-98.
[2]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A]//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 4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38.
[3]爱略特.织工马南传[M],曹庸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10-29.
[4]Eliot,George.The George Eliot Letters [M],Vol.3.Gordon S.Haight Ed.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54:145-382.
[5]David,Robert.鲁光桓译.英国史:1688 年至今[M]. 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89-91.
[6]Sanders,Andrew.谷启南,韩加明,高万隆译.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651-652.
[7]Henry,Nancy.“George Eliot and Politics”[A].In:George Levine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eorge Eliot [C].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