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米兰·昆德拉论永恒复归思想

2010-08-15 00:42汪希达茂名学院科研处广东茂名525000
名作欣赏 2010年14期
关键词:斯特拉特蕾昆德拉

□汪希达(茂名学院科研处,广东 茂名 525000)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不是一开始就带我们到故事情节中去,而是告诉我们他对尼采的永恒复归思想的理解,他明确地告诉我们,他是在尼采永恒复归思想的启发下产生这部作品的。事实上,如果对尼采的思想有比较系统的了解,我们会轻易地发现,这本书的结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阐释永恒复归思想而设的,书共分为七部,第一部和第五部标题重复,都为“轻与重”,第二部与第四部标题重复,都为“灵与肉”。不言而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在以小说的形式探讨生命的轻与重的问题;生命的轻与重的问题,又是跟灵与肉的问题结合在一起的,这些,正好是尼采哲学的主题。文学与哲学在此交织对应,这并不奇怪,文学与哲学本来一直以来就有亲密的关系,譬如柏拉图,他的作品同时也是优美的文学作品,也是充满想象力的创作。进入20世纪,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卡夫卡、萨特、加缪等人的文学作品无不充满着浓厚的形而上学味道。因此,本文在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来阐释尼采永恒复归思想的同时,不妨也展现一下这种文学与哲学交织对应的现象。

上帝之死

谈永恒复归思想,要从上帝之死说起。这恐怕是西方文化的一个奇特悖论,尼采反基督教的呼声越高,越给人感觉基督教文化已经渗透在西方文化的血液里,已经成为西方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基督教,尼采的激情将是难以理解的,例如在东方文化中,就不可能产生他那样的激情。可以这样说,反基督教是尼采思想的起点,永恒复归思想则是其结论。对于尼采来说,上帝之死乃是西方世界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件。为了应对这一事件,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竟然为此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来寻找对策。我们援引一段话来看看尼采从这一事件中受到了怎样的震撼:“我们把地球从太阳的锁链之下解脱了出来,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现在我们的地球正滑向何方?我们自己正滑向何方?我们已经脱离了所有的太阳?我们难道不是在不停地坠落?”①在此尼采把上帝比喻为太阳,而现今我们的处境就相当于生活在日益脱离太阳的地球上。尼采还强调,我们脱离了所有的太阳。这是因为:

上帝死了。这里的上帝既是宗教的上帝,也是指走马灯般试图取代上帝的一切——如理想、意识、理性、进步的确定性、民众的幸福、文化等等。一切都不是无价值,而是无绝对价值——人无所凭依。②

这段话的意思是:基督教的上帝虽然死了,但人们却不断地用理想、意识、理性、进步的确定性、民众的幸福、文化等去填充上帝死了之后留下来的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改头换面了的上帝而已。因此尼采通过上帝之死的呼喊想提醒人们注意的是,如果基督教的上帝之死已成事实,那么从逻辑上也就必须承认,上帝之死之后人们树立的各种各样的代替上帝的价值也是不合理的。这样的理解不无道理,自从有基督教以来,上帝在西方世界就是各种价值的支撑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上帝都靠不住了,那么其他价值照样靠不住。上帝之死的结果是现代人必将无所依靠、人类再一次被驱赶出伊甸园。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也谈论上帝,只不过采用的是诙谐轻佻的口吻,他把上帝和粪便联系在一起:

粪便是一个比罪恶还要尖锐的神学问题。上帝给人类以自由,因此可以断言上帝不应该对人类的种种罪行负有责任。但粪便的责任,得由人类的创造者独自来完全承担。③

换言之,粪便的存在与上帝是矛盾的,如果粪便存在,上帝就没有理由存在。恶在全善的上帝面前存在的事实已经让神学家们头疼了两千年之久,如今昆德拉又提出一个粪便的问题。他继续拿上帝取乐:

《创世记》的开篇写道,上帝造人是为了让人统治鸟、鱼、畜生。当然,《创世记》是人写的,而不是一匹马写的。因此并不能完全断定上帝是真的希望人类统治其他生物。更有可能是人类发明了上帝,以便使其篡夺来的对牛马的支配权合乎神圣法则。④

这段话用诙谐的方式重复了费尔巴哈、马克思、尼采等现代人反对基督教的如出一辙的论据:不是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上帝。不同的是,面对基督教,尼采等人有如临大敌的感觉,但对昆德拉来说,粪便就能驳倒上帝,完全没必要一本正经地去面对这个问题。这说明得益于前辈们的冲锋陷阵,到昆德拉,人们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上帝之死的事实。那么,上帝退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呢?

永恒复归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书的开篇,昆德拉写道:

永恒复归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来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这一谵妄之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⑤

在尼采的著作中,不止一次出现这种思想的传达,尼采第一次对永恒复归的传达出现在《快乐的知识》第341节:

最大的重负——假如在某个白天或者某个夜晚,有个恶魔潜入你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决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同样是这蜘蛛,同样是这森林间的月光,同样是这个时刻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

在这本《快乐的知识》的书里,尼采竟然为我们端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惊恐的思想,何来快乐?实际上,永恒复归的思想在西方思想史上并不新鲜。在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泰勒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等哲学家都明确告诉我们,万物由本原产生,又复归本原。宇宙永恒存在,不朝向任何目标和价值,它永远回到它自身。尼采与昆德拉不同于古代的地方在于,泰勒斯等并没有在这样一个思想下去考虑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生的意义等问题,他们二人却是以此思想作为思考人生的出发点。可以这样说,他们共同考虑的核心问题是:在一个永恒复归的世界里,生命的意义何在?这样一种思考,只有在宣布上帝死亡之后才可能产生。

如果上帝存在,宇宙和人都是上帝的造物,尘世只不过是通向彼岸世界的短暂通道,世界末日很快就会来临。这样一种观点虽然贬低了世界,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赋予了人生以目标和意义。在基督教世界里,人固然有罪,但正因为这罪性使人性跟神性联系了起来,人可以凭借信仰和上帝的恩典得救,可以得到天国里的永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原罪的存在赋予了生命重量,赋予了生命以目标和意义。这一点都不难理解,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说某件事有深远的意义,实际上就是说,这件事会留下久远的影响。诸如万岁、不朽之类的说法,也是跟时间的久远或永恒联系在一起的。由此可见,有意义的东西必然能够在时间里驻留久远。所以无论是对尼采,还是对昆德拉,上帝之死的严重后果是带来了生命意义的缺席,或如尼采所说虚无主义这位不速之客的必然降临,海德格尔所说的现代人无家可归。

至此,有人会问,宇宙不驱向任何目标,永远复归自身,每一个生命的个体会不会也如尼采说的那样,生命还会重来,但一切都将以曾经经历过的方式再现。那不是值得庆贺的事吗?人将不用负担罪性,也不需要步入彼岸世界就可以得到永生。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正是如此认为,并且高唱永恒复归之歌的。但查拉图斯特拉对动物们的反应却是嗤之以鼻,称他的动物们为“爱开玩笑的傻瓜和手摇管风琴者”,认为它们根本不理解永恒复归的思想。

事实上,如果我们稍作深思,就可以发觉永恒复归思想不可能主张每一个生命的个体也会像宇宙整体一样的永恒复归。试想,即使个体生命得以永恒复归,但却是以丝毫不改变生活方式的回归,活一万次跟一次有什么区别呢?正如有人问你,你愿意永生吗,但你的每一次生命都是完全一样的?你会感到高兴吗?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尼采只不过在是采取独特的传达方式来告诉我们,如果没有上帝和彼岸世界,宇宙将以永恒复归的方式存在,但每一个生命个体只能接受生命只有一次、一去不返的命运。无论是尼采,还是尼采塑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从来都没有揭开这个谜底。笔者认为,尼采不是在故弄玄虚,只是认为没有必要罢了,因为每个人只要稍作沉思,这层纸不难捅破。没有谁可以替代别人去生活,这层纸最好也由每个人亲自捅破。昆德拉直言不讳地说:

永恒复归之说从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远消逝,便不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即使它是残酷,美丽或是绚烂,这份残酷、美丽和绚烂也都没有任何意义。⑥

轻与重、灵与肉

一个没有任何目的和意义的世界永恒长存,追求意义的个体却生命短暂,一去不返,在此难以承受的不是生命之重,而是生命之轻,尼采所谓的最大重负也是此意。轻与重的界限何在呢?昆德拉说:

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但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⑦

面对上帝之死带来的永恒复归,尼采不是欢呼生命的轻盈灿烂,而是被轻压倒,轻是最大的重负。尼采用自己塑造的查拉图斯特拉生动地表现了轻的生命的可怕。

查拉图斯特拉是生命的代言人,人生意义的导师,他的使命是带领人们找寻到生命的意义。结果他的惊人发现是:世界没意义,人生没意义。“你是一个挣脱桎梏的人吗?存在着某些人,当他们抛弃奴役时,也抛弃了自身最后一点价值”⑧。也许,当他不停地鼓动人们摆脱桎梏(上帝)的时候,他还没想过摆脱桎梏后的结果。唤醒了沉睡的人们,却无法告诉人们出路在哪里,这不是比沉睡还要恐怖吗!查拉图斯特拉为此觉得自己“再次沉沦在无底的深渊了”⑨。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何故?为何?因何?何往?何处?如何?仍然活下去,不是愚蠢么?——”⑩的问题向查拉图斯特拉袭来。

这相当于这样一个故事,查拉图斯特拉带领我们撤掉人生的一个个支点,因为他告诉我们:这些支点不是真正的支点,只有当我们撤掉这些支点之后,真正的支点才会被我们找到,我们才算是有安全稳固的落脚点。结果是,当我们把这些支点通通撤掉之后,并没有发现任何支点,却发现自己双脚落空,等待我们的命运是:跌进无底的深渊!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预言家》这节,某个预言家说:“——我看见大悲哀向人类袭来了,精英之士厌倦了工作。一种学说出现了,又有一种信仰与之相伴:‘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我们已经收获了;可为何所有的果实都腐烂了?……”⑪这个预言深入查拉图斯特拉的内心,并且改变了充满解放精神的他,“他彷徨、悲伤、疲惫,变成与预言家所说的那类人没什么两样了。”⑫的确,如果作为存在者的整体的世界只是不可避免地复归着,那么,人的一切努力,一切决断,终归是没有意义的,永恒复归的世界会把人的一切作为都碾得粉碎!由此可见,生命的轻同时也就是生命的虚无、空虚、毫无分量。对于追求意义和目的的人类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不能承受之重。

如何能承受生命之轻呢?尼采呼唤超人。生命真的要注定遭遇一系列的悖论吗?不堪承受的是轻;既然是轻么,竟然又要呼唤超人来承担。尼采的理由是,尽管生命轻得毫无意义,但这却是我们惟一能够拥有的。热爱生命,就要勇敢地承担起这轻飘飘的生命。尼采说:

这就是意志力的尺度:人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缺少事物的意义,人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坚持生活于一个无意义的世界中:因为人们自身组织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⑬

生命固然轻,但当人们勇敢去承受这样的命运,而不是选择上帝之国作为逃避之所的时候,就会显示出人类英雄悲剧的色彩,从主观的意义上讲,这种勇敢可以增加生命的分量。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萨比娜坦然接受了生命之轻,避免生命中的一切重量,她的人生就是一系列的背叛,害怕责任而背叛。对她来说:爱情一旦公之于众就会变得沉重,成为负担。在她的生命中有托马斯等不少情人,但她一直坚持让每一个情人都成为生命中的过客,不让情人成为自己的负担。当她深爱的弗拉茨选择离婚,想跟她结合的时候,她固然惋惜,却毫不犹豫地再次选择了背叛和逃离,去追求自己轻盈的生活。昆德拉认为萨比娜的悲剧不是在于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是生命之轻。不过至少来说,萨比娜坚持在一个无意义的世界之中,用不追寻意义的方式生活了下去。

特蕾莎与萨比娜相反,她选择了生命之重。特蕾莎的悲剧在于,生命本来就是轻的,她却选择了生命之重。对她来说,生命之重就是对爱情的专一、忠贞和责任。只可惜她爱的人偏偏是一个一开始选择了萨比娜道路的人——托马斯。托马斯脱离妻子和儿子,也与许多情人交往,但从来不留情人们过夜,采取一些人们意想不到的措施来避免与情人产生任何责任。特蕾莎因此饱受托马斯多情之苦。幸运的是,特蕾莎在托马斯的生命中不是了无分量,她对托马斯来说是一个例外,唯有对她,他没有逃避她带来的责任,带来的重量。相反,自从有了特蕾莎的爱情之重,这重成了托马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见,托马斯的立场处在萨比娜和特蕾莎之间,他既喜欢生命之轻,也喜欢生命之重,极力想保持二者之间的平衡。

他和特蕾莎之间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很累人:总要瞒着什么,又是隐藏,又是假装,还得讲和,让她振作,给她安慰,翻来覆去地向她证明他爱她,还要忍受因为妒忌、痛苦、做噩梦而产生的满腹怨艾,总之,他感到自己有罪,得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谅。现在,再也不用受累了,剩下的只有美好。……一旦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非常清楚,对特蕾莎的怀念会给他造成无法承受的痛苦。⑭

昆德拉认为,托马斯之所以愿意接受特蕾莎带来的重感,是因为人类的大脑有一个诗化记忆的区域,专门记录让人陶醉、感动和美好的一切,自从认识了特蕾莎,其他女人都不能在他的诗化记忆区域留下任何印记,这一区域自此被特蕾莎所独占。这样一种重感显然不同于基督教的罪性的重感,基督教的重感要面对一位全知的,居高临下的上帝。托马斯的重感被定位于大脑中的一个区域,完全变成了一种个体感受。同理,托马斯的罪感也是纯属个体感受,无需上帝的恩典,只需摆脱这种感受就行,不像原罪,那是上帝烙在人类自身不可以磨灭的印记。

尼采也谈论这种纯属个体感受的重感。既然上帝已死,上帝不再赋予生命以意义和重量,那么,生命的意义和重量自然就得由生命个体自身去赋予。这种重感来自于尼采所谓的“非常的瞬间”。这样的瞬间的非常之处在于人们可以问自己:“你还想要他,还要无数次吗?”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假如把这个所谓的“非常的瞬间”转换为个体生命的整体,在你生命的最终,你能问自己:“你还想要他,还要无数次吗?”简言之,尼采想告诉我们的是:生命固然短暂,相对于永恒的宇宙只是一瞬间,但我们可以使之成为“一个非常的瞬间”,对于这样的瞬间,我们愿意它重来一次,愿意它重来无数次。尼采认为,没有了上帝,生命个体可以让这个问题成为生命的重负,从而给生命带来重量。确实,如果人的一生过得极其充实和有意义,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就算来生可以一丝不改地重复现在的生活,我们还是渴望生命重来,在我们的生命感受里,这一短暂生命就是值得永恒的,那么,它就是有重量的。质言之,在没有上帝的永恒复归的时间里,尼采告诉了我们另一种给予生命以意义的方式,这种方式的审判官就是我们自身的生命感受。

我们前面说过,特蕾莎选择用爱情的忠贞和专一来给生命增加分量。她的方式既不同于托马斯的诗化记忆的区域,也不同于尼采的“非常的瞬间”。她的方式来自于灵魂与肉体的区分。对她而言,灵魂是重的,肉体是轻的。对于尼采来说,如果没有上帝,相应地也就不应该再有灵魂与肉体的区分,灵魂完全属于身体:

觉醒和有识之士说:“我全是肉体,其他什么也不是;灵魂不过是指肉体方面的某物罢了。”⑮

正是在此意义上,尼采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特蕾莎对此显然不认同,她一直在脱离肉体的世界寻找灵魂的家园:

她来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有所的肉体都是一模一样的世界。她来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表明她的肉体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而他呢,他却在她和所有的女人之间画了一个等号,他重又把她扔回了她原以为已经逃离的世界,他让她光着身子和其他赤裸裸的女人一起列队行走。⑯

她起初接受托马斯,就是因为灵魂的原因,托马斯独自一人来到酒吧里,与其他客人不同的是,他在自己面前摊开了一本书。对于生命个体来说,无论是托马斯来到酒吧,还是他摊开书,这都是再偶然不过的事件。但书对于特蕾莎来说却是灵魂的标记,精神的标记,用昆德拉的话来说,是秘密兄弟会的暗号。这样的偶然对特蕾莎来说就不是偶然,是缘分。特蕾莎对于爱情的执著,使得她要在自己的肉体中区分出灵魂。对于她来说,如果身体中没有灵魂,生命个体就没有任何独特性,所有的人都一样,也就没有任何精神性的价值,生命也将随之毫无意义。在基督教中,灵魂的精神性与神性相连。特蕾莎的灵魂的精神性跟什么相连呢?对此,昆德拉没有告诉我们。或许他只是想告诉我们,没有上帝,不等于就可以取消灵与肉之间的区分。或许我们也应该问问我们自己,灵与肉之间真的就没有区分吗?尼采、萨比娜、托马斯恐怕都会说没有,但让人惊诧的是,为什么尼采的生命充满了精神性的焦虑,不堪承受的生命之轻也曾让萨比娜一蹶不振,托马斯则最后选择了与特蕾莎一生厮守,白头到老。如果个体生命真的纯属肉体,这些又该作何解释?

无论是尼采还是昆德拉,也许他们最终给我们的启示是,在一个没有上帝的永恒复归的世界里,人仍然不免要追寻生命的意义,个体生命依然有轻与重的区分,灵与肉之间依然有难以分解的纠纷。个体生命虽然不再以上帝之国作为灵魂的归属,但每一个个体仍然不可避免地要去寻找自己的家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无论是活在基督教信仰中,还是宣称上帝已死,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的处境:一出生,我们就失去了家园,被给予的是缺乏分量的生命。

①尼采.快乐的知识[M].黄明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94.

②刘小枫,倪为国选编.尼采在西方[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148.

③④⑤⑥⑦⑭⑯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许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2007:292,344,3,3,5,36,70.

⑧⑨⑪⑫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黄明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54,100,125,125.

⑩⑮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钱春绮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122,31.

⑬尼采.权力意志[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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