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靖(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0036)
丰子恺一生在各个艺术领域中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立的审美态势,善以平民化的眼光来打量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从寻常的生活情景中投射出不寻常的主体精神,彰示其从容达观的真实性情。散文名篇《杨柳》就是这样的一篇作品。
丰子恺漫画中杨柳意象众多,且他又为自己小屋取名为“小杨柳屋”,由此有人说他喜欢杨柳。但丰子恺本人却不承认他对杨柳有什么特殊感情,在《杨柳》一文中他说:
……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假如当时人们在湖边种荆棘,也许我会给屋取名为“小荆棘屋”,而专画荆棘,成为与荆棘有缘,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
也许我曾经对人说过“我爱杨柳”的话。但这话也是随缘的……我向来对于花木无所爱好;即有之,亦无所执著。
好个“天下事往往如此”、“随缘”、“即有之,亦无所执著”,这种貌似冷淡、无所用心的心境背后却隐藏着一个伟大的精神世界,那就是对生命的淡然与超脱。置于混乱的社会大潮而不被其吞噬,丰子恺的闲适、随意、禅缘的人生态度给死水的现实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足以使其诗意人生得以舒张。“既不着‘空’,也不着‘有’,任运自在,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在刹那生灭之中,因果相续,无始无终。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物我两忘的无差别境界,这正是丰先生心中的追求,是佛的境界。”(潘文彦《试论丰子恺先生的佛学思想》,收于《论丰子恺》,(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12月版,第312页-第313页)在这里杨柳的超脱和诗意的品格恰与丰子恺淡雅的居士之风和超俗的禅佛信仰有着“因果相续”、“物我两忘”的联系,正是这种联系维持了其与杨柳之间特有而神秘的感情。
丰子恺是李叔同的嫡传弟子,一生深受其艺术思想和人格魅力影响,李叔同的禅道思想也渗透在了丰子恺的血液里。我们或许可从李叔同诗词里读到一点他们相通的东西:“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著垂杨柳。”“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杨柳的有情或无情都寄寓师徒两人对生活烦愁的消融,对生命皈依的淡然与超脱。可以说杨柳在这里也成了丰子恺对生命禅释的一种缘了。如果说“小杨柳屋”当初取名为“小荆棘屋”也是有情可说的,或许丰子恺会对平淡坚韧的荆棘产生感情,如果他屋边让人栽了牡丹葡萄等名贵花卉,他却不会把小屋取名为牡丹屋或葡萄屋的(丰子恺对牡丹、葡萄所代表的奢靡浮华在《杨柳》中有深刻的解析),因为生命成长的背后总有个精神支撑点让一个人或一些人形成他不易更改的精神轨迹,这种精神轨迹可以解释白马湖作家群为什么不是流派反而能够走到一起形成相似风格的原因,这个精神支撑点就是他们对人生淡泊释然的态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此也可说杨柳与丰子恺是有缘的了。
都市化进程的加快,商业实利的充斥,快餐式生活的无常等逐渐使人机械化和异化。丰子恺淡泊宁静的心态却使他能够游离于生活的喧嚣。从小镇融入大城市,丰子恺在生活过程中敏感地触及到都市生活对人的压抑与摧残,无形中对都市的奢华和乡村的朴实进行对比与观摩:
……这是因为我生长穷乡,只见麻桑,禾黍,烟片,棉花,小麦,大豆,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秀的园林。只在几本旧书里看见过“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美丽的名称,但难得亲近这等名称的所有者。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这便是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者象征富贵的牡丹。我觉得它们也只是植物中的几种,不过少见而名贵些,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诗词中那样地受人称赞,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据那样高尚的地位。
常常在古书里出现的“紫薇”、“红杏”、“芍药”等相对于乡间风露里的麻桑等,显然要更“名贵”些,尤其是曾在古典名篇《红楼梦》里出现的“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仿佛其从古色古香的贵族豪门里飘散出带有胭脂的芬芳,更见其不一般的“高贵”了。对于这些“高贵”的植物,作者说:“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实在也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一个“不相信”,把所有的肯定都置于否定之下,让所有的历史文化下积淀的期待视野都黯然失色,因为都市文明的弊病催生了传统文化的瑰宝在“现代性花园”里变质与异化,使其失去幽古的芬芳,成为名利、身份的代名词,所以“它们往往使我失望”。相反,丰子恺在作品中说:“假如我现在要赞美一种植物,我仍是要赞美杨柳。”因为“这种植物是最贱的。剪一支枝条来插在地上,它也会活起来,后来变成一株大杨柳树。它不需要高贵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便会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强健与美丽。”丰子恺运用对比手法描述了几种不同植物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地位,“牡丹”、“葡萄”和“许多花”在日常生活里要吃“猪肚肠”“肉汤”或“豆饼”,并且颐指气使,无所作为,反自认高贵;“杨柳”只要阳光土壤和水,对人无所求、默默贡献,但反被冷落。借物及人,表现作者对现实中这两类植物所代表的不同的人的人生态度,讽刺如同牡丹、葡萄等植物一样被都市文化污染得外表华丽而内心丑陋的一群人;同时赞扬了像杨柳一样坚守岗位而默默贡献的百姓。表现出作者对都市文明重压下传统价值观的扭曲与人性的没落感的痛心,也是对现代文明中的文化价值取向作出了深刻的反思。对于现代都市生活,丰子恺流露了批判的态度——他以城乡间的生活对比为基础,超越了进化论视野下的城乡观念,透视出了现代都市生活中诸种恶的世相。为了寻觅心灵的解脱,丰子恺对乡间的具有野性里包含的纯真保有一份美好的感情:
……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种这种“贱”的垂杨呢。
柳树的朴实可爱正是乡村的真实写照,乡村的美好简单让他感到自在如意。对“乡土”的热爱,并非作者对田园气息的真正贪恋,是自我本色的彰显,实质上他在说自己不适应“西湖”的都市喧嚣,努力追寻一个能清净思想的归宿地,更是作者对生命真实的呼唤。
如果说杨柳是丰子恺抒情的载体,而这种载体只能是小我的占有。对待种种恶的世态,丰子恺给予了批判,但他并不是处于一种离游的隔绝状态,丰子恺总能从前台的影像里挖掘后台背景里更深的人文情怀和性格魅力来。在此,杨柳不只是丰子恺喜欢的一种实物了,如他又在文中说:
……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他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上面,绝不理睬他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他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
杨柳,“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杨柳的这种姿态的特点就是“下垂”,下垂的目的是不忘其“根本”。引申到人,则就是一个人越是居于高位,越不能忘记生你养你的亲人和人民,不忘记要用感恩的心来回报社会。这充分透露着作者的平民意识,要我们对劳动人民有感激之情和谦虚之态,这是丰子恺秉持着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作者把杨柳的精神特质揭示无疑,也把为人的道理阐述得明明白白,即凡真正有学问者,不因位置越高而头昂得越高,越是智者越有人文谦卑精神,这也是丰子恺对自我的定位与人生姿态的真实写照。
这与作者长期受佛家慈悲、平等的思想和儒家的博爱、谦虚的教育理念影响也有很大的关系。同样,这也系着作者的职业心结,身兼教师的他,“美育”的教育理念贯穿着其整个教学生涯,也是他人生理想的真实反映。“挚诚、热爱与‘人格感化’是白马湖作家之所以为人深爱的主要原因,也是他们对自身教育、教学理念与实践的第一要求”(陈星《人文白马湖》,方志出版社2004年版2004年8月第1版,第70页)。而在丰子恺的生活里,文化反思和“美育”的教育实践最终都为人这个主体服务,目的还是教育人民,在生存空间里要拥有如同杨柳一样“上长”的追求精神,做人处事上要有“下垂”的恭敬姿态,方可鼎立于天地之间而不乱步。
总的来说,丰子恺以一种凝望、静观的主体态势来描写客体所处的境状,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投射在一种物象上,寄予自己的价值判断与价值取向,从而完成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对待生活的感情抒发和灵魂的自我审视。“杨柳”的品格意境,恰好成就了丰子恺艺术生活中一种冷观视野下的情感意蕴的寄托。正所谓:“缘来缘去终无定,杨柳小树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