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梅(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0013)
我已经记不起第一次读丰子恺先生的《车厢社会》距今有多少年了,却清晰地记得当时还很年轻的自己如是喟叹:“子恺先生若尚健在,恐怕会再写一篇《机舱社会》呢!”——《车厢社会》作于1935年,那正是火车在我国完成了从稀罕之物到大众化过程的年代。而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飞机作为新一代交通工具同样演绎了从贵族到平民的角色变化。丰先生说他坐火车可分为三个时期,其心境从好奇可喜到厌倦无奈,再到重新体会坐车的乐趣,描述平实而又极精细准确,让我心有戚戚焉,倍感如易“车”为“机”,则简直不啻是为我们这代人量身定做的“乘机心史”呢!记得我最初几次搭飞机,换登机牌时最盼望的就是拿到靠窗的座位号,以便观云看景,享受神话般腾云驾雾的美妙感觉。后来渐渐就无所谓了,甚至转而窃盼能靠过道坐,因为靠窗哪有靠过道行动方便呢,况且如是盛夏,靠窗还得忍受飞机起降时因不允许关舷窗而无法避免的烈日炙烤。同样,初乘机时碰到航班延误或者晚点还颇有等待的耐心,因为在机场和飞机上的所经所历无不是新鲜的,足可以冲淡甚至抵消浪费时间的不快。而惯乘之后若遇晚点,则更多地体验了焦灼和不满,同时,也不再忘记随身携带书籍报刊以消磨在机场和机上的无聊时间。同样的,每次搭机邂逅之旅客也很容易分为两类,即东张西望兴奋得甚至显出笨拙的初乘客和熟练就位的惯乘客。有位同事说,他第一次坐飞机时就因兴奋而压根忘记了关于机型小危险大的恐惧。我有次去昆明参加学术会议,遇到十余个打工者,手中的蛇皮袋还没安顿好,就急着在机舱里留影,遭到了空姐和其他乘客的小小呵斥。有上海人不屑地扔出“阿乡”二字,也有成功人士模样的男子讥笑说:“又不是豪华私人专机,拍什么拍!”而绝大多数人则并不需要空姐的帮助就找到了自己的位子,所不同的只是性子急或缺乏照顾别人习惯的,会急急安放行李而堵塞了狭窄的通道;有公德心的,则不需要空姐提醒就会注意先侧身让后面的乘客通过。等到飞机升空,乘务员分发饮料和餐盒时,大部分人安静地享用,并不会出声抱怨不够美味。但偶尔也有为选择鱼肉饭还是牛肉饭和空姐起争执的,有既要米饭又要面条的,也有各种饮料都要一份一索再索贪得无厌令众人侧目皱眉的。当然,也偶尔有人发问:“这要钱吗?”引来小部分人的嘲讪和好心人的指点……这机舱里的一切,与丰先生笔下的车厢社会,何其相似乃尔!而且,“凡人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天下事往往如此”,丰先生此言极是,机舱社会自亦并不例外。所以,《车厢社会》问世虽已长达七十余载,但历久弥新,读来令人不由得会心莞尔,甚或感慨、唏嘘。记得一个大二的学生曾告诉我,丰子恺其人其作他们这代人并不甚熟,读完我指定的这篇《车厢社会》后,他觉得丰先生所谓乘火车的三个时期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三境界: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当然,我想他很明白,那最后的山水已经不是起初的山水了。
另外一个学生说,关于乘火车,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寒假结束回校,买不到坐票,只好持站票上车。列车虽不是十二分的挤,过道上还是站有许多人。当时她肩上背着一个很重的包,左手拉着一个大箱子,右手提着一袋在车上吃的食物,好不容易挤上去后,捡一个座位的靠背旁边挨着站定,一小时、两小时、三十小时……双肩刀割似的疼,双手完全麻木,双脚更是都僵硬了。但那些坐着的乘客无不用麻木的眼光看着窗外,或偶尔打量着她,就是没有一个人说:“累了吧,我的位子让给你坐一会。”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心里非常难受和失落。但她又想,彼此都是陌生人,下车后就各奔东西,众坐客并不欠她什么,她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们的关心和照顾。她所能够要求的,唯有自己学会独立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听完她的这番话,我颔首微笑表示赞赏,并补充一句:“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彩虹,也包括风雨。另外,相信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乐于助人。”如今,这位姑娘已毕业多年,想必她比当初更能够理解丰先生文章的结穴了吧:
人生好比乘车,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到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是啊,人生好比乘车,有起点必有终点,当然还有中途站。而且,我们也别忘记,在人生的这节车厢里,同行的除了陌生人,还有自己的父母尊长、兄弟姐妹和至爱亲朋。父母尊长和兄弟姐妹不能选择,至爱亲朋却是可以选择甚至更换的。每个人选择的眼光不同,能力不同,所以,在各自的人生车厢里,其风景、韵律和况味自也各异。人生的滋味,不管酸甜苦辣咸涩甘美清香恶臭,都不妨坦然接受细心品尝,不必抱怨,也不应抱怨。而这期间,最值得重视的中途站,则莫过于中年。
如果说,我早年读《车厢社会》,讶异的是自己心中所有恰乃丰先生笔下所述,丝丝入扣不差毫分,故往往急忙忙一目十行,满心只恨后辈小女子心笨笔拙,无法望先贤项背之万一也。那么,我现在读《车厢社会》速度慢得多了,思虑也细密了,眼光会在以前一扫而过的四个字上久久停留,心惊不已,叹息连连——那就是“深入中年”!子恺先生说,在老乘火车的时期,“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扪心自问,什么是中年?中年是什么?众所周知,董桥的中年是“揽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茶,刚过而立的俞平伯提笔赋《中年》,说道是“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梁实秋说中年的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烫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故而“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而享寿逾百龄的人瑞女作家苏雪林则以秋色喻中年:“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都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但你说想欣赏那荣华绚烂的花时,哎,那就可惜你来晚了一步,那只是春天的事啊!”此外,古人笔下的中年也同样萧飒悲凉——李清照的中年瘦胜黄花,“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辛弃疾的中年“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唐末风流俊赏的杜牧则云:“只言旋老转无事,欲到中年事更多”……而最得我心的应该是南宋蒋捷那阕著名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仿佛不经意间妙笔点染,以不同年龄不同场景下的不同人生状态写尽了年少轻狂和“鬓已星星”的落寞、惆怅、孤寂、不甘、不舍、无奈,百味俱陈,悲慨无穷。如果拿它和子恺先生文中车厢看书那一节来对照,是很有意思的:
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到达。为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什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
丰先生没有告诉读者他在车上看的是什么书,不过车厢阅读的状态和心态,相信读者诸君也和我一样多次体验过,真正和子恺先生的描述仿佛,就好像他是在写我们似的。其情景、意趣、哲理、境韵,端的五彩纷陈,滋味百出,耐得咀嚼,它和“听雨僧庐”的意象又是怎样的异曲同工哟,如卯榫相扣,古今同慨,令人拍案惊奇,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丰先生的警策高明更在于我们笔下没有心中也未必有的总结性的那一句:“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换言之,就是身处人群却无比孤独,深陷红尘而生趣渐失,有人云哀凉中年,大抵便是如此吧?!
好在,中年其实并非尽是哀凉。看过影片《人到中年》的观众都在女主角潘虹的眼睛里读到了陆文婷那深刻、悠长甚至沉重的忧郁——中年的忧郁。但不管是谌容的小说原著还是改编的电影,风格都哀而不伤,其忧郁中年的底色是温和、清澄的阳光,坚毅、执著、不悔,还有宽容、大度、大气和通达,恰似子恺先生的“深入中年”后才发现乘车又从苦事变成乐事。必须强调的是,那“深入”一词下得妙极!它“深入”得极平白实在,但又有厚度,有温度,更有气度和深度,舍此不足以摹写丰先生的“中年后”和“后中年”状态,精准到位之至。我在自己逐渐“深入中年”的过程中苦思冥想了许久,终究也未曾想出一个可以替代“深入”的词汇。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此之谓也。当然,我发现也只有在这当口,我才不时情不自禁地提醒学生:“请别忘记在深入中年时重温丰子恺先生的《车厢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