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英(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银川 750021)
晚清作家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是一部以男女情感为中心的狭邪小说。鲁迅、张爱玲、胡适等人均高度肯定它的艺术成就。这部小说一扫往日才子佳人式狭邪小说的模式,以表达人性、尊重人情的人文精神为出发点,揭示了众多烟花女子与各种嫖客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世界,蕴含着作家对生命形式的理性思考。本文拟从烟花女子与嫖客间的关系入手,分析探讨晚清时期风月场所中男女间的情感意蕴,以及这种情感所凸现的文本意义。
《海上花列传》虽为狭邪小说,但它并没有效法《九尾龟》《花月痕》等大肆渲染妓女与嫖客间的肮脏交易,也未像传统风月小说热衷于床笫之事,而将叙述的重心放在对两性情感关系的描绘与展现上。《海上花列传》中的妓女有好也有坏①,她们对待客人的态度是复杂多元的,使得文本中的男女关系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男女间的情感模式也是多样的。
勾栏生涯是一种逢场作戏的职业,一项以假乱真的技艺,妓院的本质是以经济为基础的交易活动,其中的规则大家心知肚明。“不十分投入情感是大部分狭邪小说凸现的共同情感特征。”②“大凡男女之爱,最好是如淡实浓,如疏实亲的境界”③。这种内心与行为的不一致暴露出《海上花列传》所写的情感大都没到那种生死不渝的情分,是一种能被理智控制的适合妓院空间特点的情,是一种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的交际应酬之情。
这种交际应酬之情的情感特征在文本中表现为三种情形。第一种情感的特征是嫖客与妓女间相互敲诈与利用的关系被温情的面纱所遮掩,其实质是赤裸裸的妓院交易。这种虚情假意的关系在文本中是最多的。黄翠凤就是一位城府深不可测与惟利是图的女性,当她得知罗子富一心要做长客时,便“嫣然展笑”,一改往日的冷若冰霜。为了套牢罗子富,拒绝了他的一对金钏臂,对此的解释是“你要送东西给我,送了我钏臂,我不过见个情;你就去拿了一块砖头来送给我,我倒见你个情”④。这席话使罗子富深深折服,对她自然是情真意切。最后黄翠凤串通黄二姐诈骗了罗子富的五千大洋,而他还蒙在鼓里。杨媛媛为了骗取李鹤汀的钱财,屡次表面劝说其戒赌,实则与人合设赌局坑害他。这种赤裸裸的欺诈利用关系是妓院中最常见、最普遍的情形,妓院的实质是以钱为基础的交易活动,逢场作戏,以假乱真是妓女与嫖客必备的技艺。第二种情形是风月场里的男女一开始交往时彼此就情投意合,甚至相见恨晚,但随着时间的流浙,当女方转正欲望过于强烈之时,男士们往往会溜之大吉。王莲生做了几年沈小红,连张爱玲都误以为他们之间有爱情⑤。但当王莲生另结新欢时,沈小红暴跳如雷,“砸坏张蕙贞家所有家具并与张蕙贞厮打成一团”,闲客洪善卿给他们调解时说:“倌人勿靠一个客人,客人也勿做一个倌人,高兴多走走,勿高兴就少走走,无啥多枝枝节节。”⑥这段话虽是应付沈小红的,却点醒了王莲生不要假戏真做。像沈小红这类在晚清社会最早走向社会的职业妓女,虽然较以前完全依附于男权的古代妓女多了一些自主意识和平等意识,但她们的情感在勾栏这种环境中势必会遭到失败。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公子史天然青睐于赵二宝,把她领进家里包养了一个月后,返乡前对二宝发誓一定会回来娶她,“再有啥勿成功,除非我死了。”⑦自此,二宝停了生意,一心一意置办嫁妆,准备做尊贵少奶奶。史天然却一去不返,当二宝明白这是个谎言时她已负债累累,无奈之下重操旧业,却又因疏于应酬而遭赖公子毒打。可怜的二宝到最后也不相信自己是被赵公子玩弄了一番。像史天然这类风月场中的高手,他们对待青楼女子总是以真开始以假结束,若是长久信誓旦旦某一倌人,那也是“趁着一团高兴,搏个片刻风情,更不是生死难离的情分”⑧。第三种情感特征是嫖客与妓女间的关系完全以实用为基础,这种情感的流露极有分寸,他们既不会过多地倾注情感也不会背情负义,因而没有一切形式上的羁绊。如方蓬壶与赵桂林因同病相怜而惺惺相惜,如同一对厮守多年的老夫老妻,当方蓬壶开赵桂林的局时,赵桂林总是为他准备一口上好的鸦片烟,然后边吸边聊天,“蓬壶问问桂林的情行,桂林问问蓬壶的事业。”⑨赵桂林不会因方蓬壶做文君玉而吃醋,方蓬壶也不会因赵桂林开别人的局而大发雷霆,他们彼此都能较好地把握住交际的分寸。洪善卿与周双玉之间的关系已保持了很多年,但他们之间没有婚约、没有盟誓、没有妒忌与吃醋,更多的是方便实用。洪善卿关心的事可以向周双玉谈谈,周双玉也向洪善卿敞开自己的心扉,除了那层关系更像是性情相投的朋友。这关系建立在双方都对现实清醒的体认上而产生的共鸣,周双玉从不向洪善卿提出过分的要求,洪善卿对她亦是彬彬有礼,使得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温情。
“虽然狭邪小说整体上凸现的不是生离死别的情,而是若即若离的情。”⑩但爱情是男女间真挚的爱慕,是一种高尚的情感,作为作者理想存在的仍是推情至上的情爱追求。妓女与嫖客之间产生真挚的爱情在狭邪小说中还是较常见的,他们往往不顾身份门第,一旦相爱则生死不移,甚至以身殉情。《海上花列传》中妓女李漱芳和书生陶玉浦之间的恋情,可以被视为小说中最具浪漫色彩的爱情之一。“陶玉浦、李漱芳那样强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没有的。”⑪通常风月场中的男欢女爱多是虚情假意,很少有能演绎出陶玉浦、李漱芳这样死去活来的生死恋。他们完全不把功名利禄放在眼中,终其一生似乎只为那缠绵悱恻的情。书中写二人在一起时:“对面坐着在对看着发呆,什么话也一句不说。问他们是不是发痴,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⑫这种近乎发痴的情感已远远地超越了肉欲而进入精神层面,所以他们一旦相恋则生死不渝,甚至为情而死。“爱情里确实有一种高贵的品质,因为它不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出一种本身丰富的高尚优美的心灵。”⑬漱芳死后,玉浦坚持不娶浣芳,表明自己对漱芳的专一与痴情,这是只有爱情才有的力量。
《海上花列传》写出了十里洋场中男女之间的一种特异情感,即“苟且猥亵的关系中,看出男女最原始、最朴素的欲望和扎挣;在声色脂粉的阵仗里,见证寻常夫妇的恩义与勃”⑭。他们亲和的方式,一如普通的恋人,无论是见面、恋爱、争吵、分手或者相聚都是那么的真切自然,在特殊的场域中双方似乎忘却了各自的身份,扮演着如同妻子和丈夫的角色。这种特异情感的呈现与作者的人文精神有关。作者以独特的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个个“近真”的故事,有批判和揭露,但更多的是悲悯和同情,时时将眼光投向那闪现着人性美好的点点滴滴,体现出近代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人文精神是以人为本位的世界观,集中体现为对人本身的关注、尊重和重视,它着眼于生命关怀,着眼于人性,注重人的存在、人的价值及人的意义,尤其是人的心灵、精神和情感。”⑮本书的作者韩邦庆“自幼聪慧过人,博雅能文,屡应秋试不获售,后旅居上海,尝为《申报》撰稿人,成为第一代洋场才子”⑯。他“为人潇洒绝俗”,“据说韩邦庆为青楼常客,他将喜爱的风花雪月,化为笔下深切的观察,因此其来有自。”⑰大概是因功名蹭蹬,因而转求心灵之逸,因而在小说中那些游弋于十里洋场中的男女寄寓着作者自身的羁旅飘零之感,正如张爱玲所说:“作品中的红尘男女都是些孤寂的魂灵,他们在生命最不可能的时刻寻求慰藉,他们在自身的堕落中找到寄托,哪怕它为时短暂。”⑱
小说中最让人感动的是李漱芳与陶玉浦间的生死之爱,李漱芳死后,李秀姐要遵从她的遗愿把浣芳给陶玉浦做妾,但陶玉浦坚决拒绝,而且认她做义女。与其说是对漱芳爱的坚贞不如说是善良的人性让他不忍心这样做,故事虽没有交代最终的结局却已让我们感受到些许的人间温暖。王莲生与沈小红之间的故事被认为是小说中写情最不可及的,沈小红为了姘戏子而坏了自己的名声,也因此结束了与王莲生保持了四五年的关系,当王莲生要离沪外任时,听到人们谈到小红的近况越来越差,莲生竟伤感地“吊下两行泪来”⑲。这是人性中爱和恨的情感纠合,是特定文化背景下人的生命状态和人性状态的真实显现,使得沈王之间的故事虽无波澜起伏的情节和趣味浓厚的戏剧冲突,但却有惊人的艺术感染力。妓女黄翠凤因长期身处非人的环境而变得内心阴冷,但作者并没有完全否定她人之为人的真挚情感,在她赎身前夕对夷场有名的狠毒鸨母黄二姐说出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语:“我是替妈算计。我赎身赎了出去,我的亲人就只有妈,随便到哪,总是黄二姐那儿出来的女儿。妈好,我也体现面点;不好,大家坍台……”⑳这是对鸨母七八年养育之恩的回报,既然对将她推入火坑的鸨母尚且还心存感激,赎身之日她“通身素净,如穿重孝一般”就不算是惊人之举了。作者浓墨重彩描写这一艺术形象,细致客观地描绘出人性的变化轨迹,体现在文本中的是“对人性弱点的宽恕和悲悯,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精神。”㉑
综上所述,无论是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的交际应酬之情还是推情至上的真挚之情,《海上花列传》所描绘的上海十里洋场中男女之间的这种特异的情感,表现出作者对人类欲望、感情的正视与反思,以及近代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7.
②⑩侯运华.晚清狭邪小说新论[M].河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56,196.
③⑧张春帆.九尾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1,21.
④⑥⑦⑨⑫⑲⑳韩子云著,张爱玲译注:海上花列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75,337,535,588,70,332,481.
⑤⑪⑱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633,633,111.
⑬黑格尔.黑格尔美学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332.
⑭施丽琼.论张爱玲与〈海上花列传〉[J].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1(9):332.
⑮李春芳.从《牡丹亭》看汤显祖的人文情怀[J].名作欣赏(下半月),2009(3).
⑯⑰胡适:《海上花列传·序》,收于《胡适作品集》(第3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129,133.
㉑林薇.清代小说论[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年: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