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威(九江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江西 九江 332005)
宗泽(1059—1128),字汝霖,婺州义乌(今浙江义乌)人。为南宋初期抗金名臣,其任东京留守之时,力为战守之备,联络河北义军,识拔岳飞,累挫金兵。在其领导下北方抗金局势一度大有起色。当时高宗驻江南,宗泽亟请高宗回銮,以安民心,振士气,图中兴。表疏凡二十四上,其主张为高宗与主和派所抑,壮志未酬,忧愤而卒。
宗泽的散文直切慷慨,议论大胆,极具特色。这种特色与其独特个性密不可分。风格即人,文学作品的风格不仅是一种艺术技巧和外在艺术风貌,更是作家内在精神风貌的外在显示。宗泽散文的风格便与宗泽的性格气质与心理状态有着紧密的联系。
宋王朝重用文臣,不但宰相须用读书人,连兵事也多付与文人。这使得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和参政热情空前高涨,他们以国家的栋梁自居,意气风发地发表政见。同时,宋廷对文人上书言事给予了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故宋人以议论大胆著称。但像宗泽那样言辞尖锐,无惧触犯天颜的却极为少见。这与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有一定的关系,徽宗、钦宗任用奸臣,倒行逆施,致国破身辱,威仪扫地。高宗初即位,尚未能建立起自己的稳固统治,肩负天下人之期望却避敌自保,无甚作为,皇帝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削弱。这使得宗泽在上书时少了许多顾忌。同时,宗泽担任东京留守之要职,服从其指挥的各路忠义民兵号称百万,实为当时高宗不得不倚重的一支力量,这也让宗泽有了大胆批评高宗的资本与实力。
此外,宗泽个性刚强,骨相刚硬,胆识过人,这也使得他的散文傲劲奇崛,辞气横厉,胆气十足。宗泽初次应进士试时,便大胆议论,直言时弊,主考官“以其言直,恐忤旨”④,将其置于末科,在早年任职地方官时,他又以不畏权贵,性格刚强著称,多次开罪权贵。靖康元年(1126),宗泽受命出知磁州,当时抗金形势日趋严峻,河北已十分混乱,许多官吏弃职而逃,一些地区出现了无人主政、无人统军的状况,宋廷不得不重新选易河北州县的官吏和将帅,宗泽便在这种背景下出知地处前线的磁州。许多受命出任两河州县官职的官员托故不行,只有宗泽说:“食君之禄,而临事畏避,吾君何赖焉?”⑤当时由北方向南逃的人络绎不绝,宗泽却带了十几个老弱兵卒便冒险北上。在以后的抗金战场上,宗泽又屡次孤军勤王,浴血奋战,以极少的兵力进击优势兵力之金军。这些事迹充分表现了宗泽个性之刚硬,胆识之过人。了解了宗泽的个性,我们便不难理解他文中的那种大胆的言辞和刚健的豪气了。请看他作于建炎元年(1127)六月的《奏乞依旧拘留敌使疏》:
……自后臣窃闻陛下日与二三大臣论思讲画,必欲大雪我庙朝之耻,激厉卒伍,劝率义士,俾思剿绝,以正夷夏。不意陛下复听奸邪之语,又浸渐望和,迂回曲折,为退走计。臣愿陛下试一思之,陛下初即位,何故以讲和为非,遂逐当世议臣?陛下近日又何故只信凭奸邪,与仇方为地者之画?营缮金陵,迎奉元太后,仍遣省官迎太庙木主,弃河东、河西、河北、京东、京西、淮南、陕右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比仇方遣奸狡小丑,假作使伪楚为名,来觇我大宋虚实。臣见如是,因纳谏状与留守范讷,乞收仇方奉使之人,置之牢狴,奏取朝廷指挥,庶激军民士庶怀冤之心,俾肯力战,仰赞陛下再造王室、中兴大宋基业之意。今却令迁置别馆,优加特遇。臣奉此诏命,忧思涕泣,心欲折死。不知二三大臣,何为于仇方情款如是之厚,而于我国家吁谟如是之薄!臣每思京师人情物价渐如我祖宗时,若銮驾一归,则再造之功与中兴之烈,必赫奕宏大,跨商周而越汉唐矣。何奸邪之臣,尚狃和议,惶惑圣聪,伏望陛下察之。臣之朴愚,不敢奉诏,以彰国弱。此我大宋兴衰治乱之机也,臣愿陛下思之。陛下果以臣言为狂,愿尽赐削,投之瘴烟远恶之地,以快奸邪贼臣之心。不胜痛愤激切之至。⑥
宗泽接到知开封府的任命不久,金国的牛大监等八人以出使伪楚为名来到开封,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窥探南宋的虚实。宗泽立即修书给当时的东京留守范讷,请他把这八名金使扣押拘禁。高宗却害怕因此而触怒金人,令宗泽把金使“迁置别馆,优加待遇”。对此,宗泽不胜愤怒,他上书给高宗,先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他对高宗的失望之情,说高宗“浸渐望和,迂回曲折,为退走计。……弃河东、河西、河北、京东、京西、淮南、陕右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又质问高宗“何故只信凭奸邪”?“不知二三大臣,何为于仇方情款如是厚,而于我国家吁漠如是之薄”,揭露了汪伯彦、黄潜善之流畏敌的丑恶嘴脸。他还大胆地表示坚决拒绝执行高宋的诏令“,不敢奉诏,以彰国弱。”臣下对皇帝抗旨不遵,在封建社会里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严重罪行,极有可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对高宗的软弱决定,宗泽却不惜抗旨不遵,并且言辞激烈地批评高宗和汪、黄等人卖国,可见他对金人憎恶之深、抗金决心之坚、胆气之足。
《上乞毋割地与金人疏》也是一篇言辞锋利大胆的奏章:
臣闻天下者,我太祖、太宗肇造一统之天下也,奕世圣人继继相承,增光共贯之天下也。陛下为天眷佑,为民推戴,入绍大统,固当兢兢业业,思传之亿万世,奈何遽议割河之东,又议割河之西,又议割陕之蒲、解乎?此三路者,太祖、太宗基命定命之地也,奈何轻听奸邪附敌张皇者之言,而遂自分裂乎?臣窃谓渊圣皇帝有天下之大,四海九州之富,兆民万姓之众,自金人再犯,未尝命一将,出一师,厉一兵,秣一马,曰征曰战。但闻奸邪之臣朝进一言以告和,暮入一说以乞盟,惟辞之卑,惟礼之厚,惟敌言是听,惟敌求是应,因循逾时,终致二圣播迁,后妃亲王流离北去。臣每念是祸,正宜天下臣子弗与仇方俱生之日也。臣意陛下即位,必赫然震怒,旋乾转坤,大明黜陟,以赏善罚恶,以进贤退不肖,以再造我王室,以中兴我大宋基业。今四十日矣,未闻有所号令作新斯民,但见刑部指挥有不得誊播赦文于河东、河西、陕之蒲、解。兹非新人耳目也,是欲蹈西晋东迁既覆之辙耳,是欲裂王者大一统之绪为偏霸耳。为是说者,不忠不孝之甚也。既自不忠不孝,又坏天下忠义之心天下忠义之气,俾河之东西,陕之蒲解,皆无路为忠为义,是贼其民者也。臣虽驽怯,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得捐躯报国恩足矣。臣衰老,不胜感愤激切之至。⑦
高宗初即位,金人又向宋廷提出了割地之议。宗泽当即上了这篇《上乞毋割地与金人疏》,坚决反对割河东、河西及陕西的蒲、解二州与金人。宗泽指出,这三路乃是太祖太宗立国之根本,决不可放弃,又用钦宗一心求和,结果身辱国灭的下场来告诫高宗,求和之议决不可行,宗泽对高宗即位40天来没有振臂号令天下共同抗金,没有任何赏善罚恶,且欲割地求和的举动表示了深深的失望,对投降派进行了无情的鞭挞,直斥他们为不忠不孝之徒。对高宗所器重的当权的黄潜善、汪伯彦的投降主张,宗泽从来都是毫无顾忌地怒斥,痛快叫骂。
如其《谢传宣抚谕并赐茶药表》“:逮陛下入承于丕绪,偶大臣密奏于偏言,托曰时巡,意图偏伯,忘宗庙朝廷之重,违神明天地之心,弃大一统之规模,毁二百年之基业。且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彼奸臣何恤于存亡;如京师是陛下之京师,想佞安知夫去就。但知亲属,归在江湖,宁顾中原,变为荆棘!”⑧此表本是为感激高宗表扬其守备开封成绩突出并赐茶药而作,是一种礼节性的谢表,一般此类谢表的主要内容便是表达对皇恩浩荡的感动。可宗泽此表中却完全没有叩谢皇恩的意思,而是颇为“不知趣”地将汪、黄斥为奸臣,痛骂他们只顾自身安危,完全不顾江山社稷的卖国举动。
宗泽多次不顾自己的政治前途,或奏请于朝,或抗争于上。他以为国为民的情怀为立身之根本,以“胆大于躯”的胆识作为行文之基础,他的散文直截了当,完全没有任何曲折纡徐,笔势峭拔,雷厉风行,敢怒敢骂,言他人所不敢言,对高宗和投降派权臣进行了词锋严厉的批评,千载之下,我们仍为他文中迸发出的过人胆识而感叹。
“激切”是宗泽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读宗泽奏议,几乎每篇都以“臣不胜忧愤战栗激切之至”⑫“、臣忠愤,不胜涕泣交下、激切屏营之至”⑬这样的句子结尾。那么,宗泽文中为何会有如此“激切”的情绪呢?靖康之变发生时,宗泽已人到暮年,眼见国家破败如此,形势危急,而自己却已时日无多,宗泽的拳拳爱国之心便以一种急切激昂的情绪表达了出来。《乞回銮疏七》中,他说“:臣犬马之齿已七十,于礼与法,皆合致其事以归南亩。臣漏尽钟鸣,犹仆仆不敢乞身以退者,非贪冒也,实为二圣蒙尘北狩,陛下驻跸在外,夙夜泣血,惟恐因循后时,使天下自此失我祖宗大一统之绪。”⑭《条画四事子》说“:臣闻天下之事,为于可为之时则成,为于不可为之时则败,成败之机,间不容,是以古人有时哉不可失之语。”⑮宗泽如此急迫,是因为他深恐因循失时,错过了中兴之机。后来的历史事实也的确说明宗泽忧急是有道理的,宗泽死后,代替他的杜充短于谋略而残忍好杀,尽反宗泽之所为,将宗泽召集的忠义民兵视为盗贼,各路义兵纷纷散去,宗泽苦心经营的开封防务,遭其破坏无遗。金兵再度南侵后,杜充又以“勤王”为名逃离开封,开封陷入敌手,从此,宋朝的抗金防线从黄河一线退至江淮一线,两河之地尽失,收复中原,还都汴京之举,终南宋之世而不可得。宗泽的壮志未酬,既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历史的一大遗憾。
宗泽的奏状并不是在一种平静心态下创作出来的,面对紧张的军事态势、高宗固执不悟的态度、投降派大臣对其抗金事业的阻挠,宗泽的情绪和心境在各种压力的催逼下,几乎一直处在焦急亢奋的状态下,这种忧虑亢奋情绪渗透到奏状之中,便形成了他的散文独具的慷慨激昂、情激气盛的风格。在《乞回銮疏三》,他说“:且我京师,是祖宗二百年积累之基业,是天下大一统之本根,陛下奈何听先入之言轻弃之,欲以遗海陬一狂类乎?臣观河东、河西、河北、京东、京西之民,咸怀冤负痛,感慨激切。想其慷慨之气,直欲吞此贼虏。陛下何忍怙听谀顺,而不令刚正之士率厉同心,剿绝凶残乎?”⑯宗泽对高宗欲弃京师河北之地的举动愤怒异常,语言淋漓酣畅,咄咄逼人,愤激之情,如闻可见,将其不平之气发泄无遗,散文具有极强的情感张力,有力地抒发了他痛心疾首的强烈感慨。
与这种激昂情绪相配合的是宗泽的散文中的磅礴气势,宗泽文中常常使用诘问语句和排比句式,辞势凌厉,正义凛然。如《乞回銮疏五》:“京师乃我祖宗肇造二百年大一统基业本根之地,陛下奈何偏听如张邦昌辈邪佞之语,以巡幸为名,轻去其所,舍四海来享来王之人,徜徉道路,于偏僻州军为朝觐之地乎?”⑰将放弃京师恶劣后果向高宗发难责问,体现出正义力量之所在而无所畏惧的气势。再如《乞回銮疏二》:
陛下绍登宝祚,尚留南都,臣自到京师,闻道路籍籍,咸曰陛下何不认我宗庙乎?何不眷顾我朝廷乎?何故使我社稷无所依乎?何轻舍我生灵,使我未有所仰乎?是都人之望陛下也,切切如此。臣愿早回六龙,俾人感翠华之至,深慰其心。臣前札具奏以谓得其民当得其心,其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弗施尔也。若陛下回銮汴邑,是人心所欲也,愿陛下与之聚之。陛下听奸邪畏避贼虏之言,妄议迁幸,是所恶也,愿陛下勿施尔也。老臣血诚,言不尽意。⑱
这段写高宗逗留南都不思进取之举造成了大失民心的后果,以开封人民之口对高宗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排比句及反问诸句,一步一叩,步步紧逼,让高宗无言以对,积聚成沉痛而强烈的气势,有笔挟风雷之威。
宗泽之文是紧张局势催迫下的产物,他忧虑战事,运筹极谏,以急切的报国之心行文,不断地用“涕泣”、“激切”、“愤懑”等词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使他的散文具有慷慨激昂的情感,激烈迅猛的语势,梗概多气,意气激荡。
②③⑥⑦⑭⑮⑯⑰⑱ [宋]宗泽:《宗泽集》卷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④⑤《宗泽集》附录《遗事》。
⑧⑩《宗泽集》卷二。
⑪[清]玄烨《:读宗泽〈忠简集〉》《,宗泽集》附录。
⑫《宗泽集》卷一《乞回銮疏一》。
⑬《宗泽集》卷一《乞回銮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