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宁(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外训系,河南 洛阳 471003)
梦窗词《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中有这样一句:“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此句大受叶嘉莹先生的青睐,认为其中的“酸”、“腻”、“腥”三字用得精彩,是感性修辞的表现,是梦窗词现代化的标志。在叶先生的影响下,研究者讲论梦窗的词语特色时也往往拿出这几个例子。于是乎这几个字的精彩就成了学界的定论。叶先生对于梦窗在20世纪的“复出”是很有贡献的。自从受到王国维等新派学者的批评,梦窗词的评价进入低谷,研究也备受冷落。叶先生的《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对于引导学界重新关注梦窗词并用现代文艺学的方法研究它都功不可没。可是另一方面,由于叶先生的巨大影响,人们对她的一些结论不加批判地接受,叶云亦云,平凡处说成伟大,结果又形成了对梦窗的另一种误解。
叶先生说:“在这二句中,‘酸风’一词虽非梦窗所自创,而是袭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东关酸风射眸子’之句,然此二句实在仍能予人以极强烈新鲜之感受。盖‘风’所予人之感受,原为属于身体上之触觉,如‘暖风’、‘寒风’;‘酸’则属于口舌之味觉,如‘酸梅’、‘酸醋’。然而当吾人尝味酸的食物之时,牙根口舌之间,自会有一种酸软难以支持的感觉;此种感觉亦可发生于身体之各部,如腰、腿、眼、鼻之间。今者寒风扑面,乃使人眼鼻之间有酸而欲泣之感;然则此种之风,岂不正可谓之‘酸风’。这种新辞之创造,正由于诗人之一份锐敏的联想与感受。”“(花腥)就是梦窗所自创的新词。因为在传统上,诗人谈到花的气味,总是用‘芬’、‘芳’、‘馨’、‘香’等字来描写形容,而谈到鱼、肉、虾、蟹等腥臭之物时,总会用‘腥’字,而现在梦窗居然用了‘花腥’二字,这种用字当然不合于理性上惯见习知的用法。”“更何况‘腥’字在中国传统诗歌中,一方面虽不用于单纯形容花之气味,然而另一方面则又确实可用以形容植物草木之气味,此在南宋诗人尤喜用之。如陆游诗即曾有‘雷塘风吹草木腥’之句,汪元量诗亦曾有‘西望神州草木腥’之句。是‘腥’字不但可用以形容草木之气味,而且言外更别有战乱血腥之悲慨。则梦窗之用‘花腥’二字,亦不但非凑韵妄用,其出人意外、入人意中之妙,与其感受之鲜明、含义之深远,更直使千古乱亡之血腥与今日水边之花香揉为一体。”①在评论“腻”字时说:“其用‘腻’字之妙,亦复不仅写出此水之为濯妆之水而已。梦窗实暗用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之句,以兼寓千古兴亡之慨……梦窗用杜牧《阿房宫赋》之‘腻’字写水,与其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酸’字写风同妙,皆于用字新颖工妙之外,别具感慨之深意。”②
其实,梦窗这三个字的用法很是普通,它们根本不配叶先生的高度赞扬。
众所周知“,酸风”一词源于李贺诗。如果“酸”与“风”的组合真的像叶先生所分析的那样美妙,能“予人以极强烈新鲜之感受”,那么发明创造之功也只能归于李贺,是李贺的知识产权,与梦窗毫无关系。梦窗只是借用而已。更何况,像梦窗这样的借用,在宋词中也不乏其例。如:蔡伸《水调歌头》:“相逢非草草,分袂太匆匆。征裘泪痕遍,眸子怯酸风。”史浩的“欹枕不成眠,得句十分清绝。一夜酸风阁花,酝江天飞雪”(《好事近·梅花》),刘埙的“酸风泠泠。哀笳吹数声。碎雨冥冥。泣瑶英。花心路,芙蓉城。相思几回魂惊。肠断坟草青”(《湘灵瑟·故妓周懿葬桥南》),张炎的“芳意阑,可惜香心,一夜酸风扫”(《解语花·吴子云家姬,号爱菊,善歌舞,忽有朝云之感,作此以寄》),等等。可见“酸风”一词,在梦窗前后都有人使用。同样的使用,为何别人的没有“予人以极强烈新鲜之感受”,唯独梦窗的才有?这是说不过去的。
另外,我们不难看出,“酸风”一词的使用,一开始还有李贺的影子,和“眼”(眸子)连用,化用之迹甚明,到后来就变成一个普通的词了。《〈全宋词〉语言辞典》解释“酸风”为“:冷风。冷风刺眼酸痛,因叫酸风。”“③酸风”一词在宋诗中的使用更多。不难看出,在宋代“,酸风”和冷风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这正如今天我们说“立体声”,并没有谁去思考其中的美学意蕴声音何以是立体的,道理一样。
再说“腥”字。梦窗共用“腥”字五次。其中有两次与水或水族动物有关。“催趁戏旗游鼓,素澜雪溅。东风冷湿蛟腥,澹阴送昼。轻霏弄晚。”(《瑞龙吟·德清清明竞渡》)“冰澌细响长桥,荡波底蛟腥,不霜锷。”(《瑶华·分韵得作字戏虞宜兴》)前者写龙舟竞渡。因为竞渡时搅动水面,所以空气里充满了鱼腥味。后者用周处斩蛟的典故写一个宜兴的朋友。蛟是水生动物,当然是腥的。这两例用的都是腥的本义,艺术上也没有什么特别。认为用法特别的是另外三处“腥”字,它们都与花有关。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惋。(《琐窗寒·玉兰》)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高阳台·过种山即越文种墓》)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第一例写玉兰。玉兰是一种花木,梦窗说它有“蛮腥”。第二例悼念吴越争霸时越国的大夫文种。说埋葬文种的那个山上花还染有腥味。第三例写灵岩山上吴王宫人濯妆的地方,脂粉水把花都染腥了。其实,这几处“腥”虽与花有关,却不是花本身的气味,是腥的东西把花染腥了。用一句古语来说就是与鲍鱼同化的结果。
说玉兰有“蛮腥”,并不是梦窗嗅到它有什么腥味,而是就其来源说的。据郑文焯《手批梦窗词》“:今吴下有一种玉兰,花大如盘,与木笔异种,俗呼为西洋玉兰,盖来自岭海者,其香正烈,价亦不赀,疑梦窗所咏此也。”④郑氏的这个猜测很是契合词中对玉兰的描写。本词有几处就显示了玉兰的异域色彩:比之为“人”“,人”是一个水神。还称之为“海客”,是海外来客,当然与水有关。而“占香上国”和“悲乡远”则突出其外来者的特点。“蛮腥”正是表明它是从南洋来的,是漂洋过海来的。吴蓓也说“:若果如郑文焯所言题咏之物为产自岭海的西洋玉兰,则‘蛮腥未洗’乃为题中之意,理解起来极为顺当。”⑤吴蓓说得很对。相信读本词的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第二例所写花的腥味,其实是尸体的腥臭味。叶先生举的陆游诗是写隋末战乱的。隋末天下大乱,死人很多,所以草木都变腥了。汪元量诗写晋朝的王导“,腥”字的意思相同。“腥”的这个用法极为普通,我还可以举出一些更有名的例子。如杜甫《垂老别》:“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写安史之乱。元好问《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写金朝的灭亡。都与死尸有关。梦窗显然用的是这个意思。用“草木腥”来表达战乱时人民的大量死亡在梦窗之前已很普遍,梦窗这里表达文种被杀害的血腥,并无多少新意可言。而且情感的力度也远不及杜甫和元好问。
第三例的“腥”理解起来有些麻烦。因为它来历不明。尽管作者说得很明确,是“腻水”把花染腥了,但问题是,“腻水”为什么是腥的?如果是普通的江河水,“腥”我们可以理解为鱼类的缘故,如同上文的“东风冷湿蛟腥”一样。但“腻水”强调的不是鱼而是脂粉,脂粉哪来的“腥”味?
我做这样两种猜测:一是“腥”相当于“香”。因为龙涎香是鲸鱼分泌的,它是香的,同时又是腥的。宋词就有用“腥云”形容龙涎香的。另外,这个地方可以看作是写香水溪的。据《吴郡志》卷八:“香水溪在吴故宫中,俗云西施浴处,人呼为脂粉塘。吴王宫人濯妆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⑥因为水很香,受水的影响花也特别香。二是“腥”可解为“臭”。“腥”与“臭”意义相近,经常联用,也可替换。比如“臭腐”可说作“腥腐”。“铜臭”有时也可说“铜腥”(“铜腥”也指铜锈的怪味)。如果解为“臭”,这里的“腥”就和“积尸草木腥”意思差不多了,是说昔日倒掉的脂水把花都熏臭了。表现了昔日的奢靡。
以上两种解释都是推测,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腥”不是花本身的气味,绝对不是梦窗从花上嗅到了什么腥味。因此,说梦窗用“腥”写花是不合适的。吴蓓说:“腥,原为令人闻之不太愉快的气味,而在梦窗词中,则为一种独特的、警醒人的嗅觉印象,梦窗屡用‘腥’喻代花之气味,如《高阳台·过种山》……显然,这是一种比寻常的花‘香’更能刺激读者,并伫延读者审美过程的手法。”⑦吴蓓恐怕没有弄清“腥”的来源。
由此可见,梦窗词“腥”的用法非常普通,并无特别的艺术创造,是研究者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再就全部宋词来看,“腥”字用了四十余次,绝大多数用引申义,代指入侵中原的游牧民族。一般称之“腥膻”、“腥臊”,或“腥雾”、“腥埃”、“腥风”等。如陈亮的名句:“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张元干的“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水调歌头·送吕居仁召赴行在所》)等。偶尔也比喻社会上引人争斗的利益。如:辛弃疾的“劝君且作横空鹗。便休论、人间腥腐,纷纷乌攫”(《贺新郎·用韵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余谓当筑陂于其前》)。当然也还有表示鱼腥的用法。梦窗所用多为本义,不具政治色彩。这与宋词的主流用法稍有不同。
如果说梦窗的“酸”与“腥”用法普通,那么“腻”字就比较有特色了。不过并不是叶先生所说的感慨。
“腻”本指油脂、油腻。引申为润泽、细腻。诗文中使用本义不多,多用引申义。润泽的花叶、光洁的玉、美女的秀发、粉腮都为诗人所爱,都可以用“腻”来形容。这些用法在宋词中比比皆是。梦窗也莫能例外。
“钗股笼寒,彩燕沾云腻。”(《解语花·立春风雨中饯处静》)“云腻”实为腻云。《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浓厚的云”。这里比喻美女光泽的头发。“彩燕”指一种立春日戴在头上的装饰品。“腻云”也用来比花草的叶子。如:“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宴清都·连理海棠》)海棠的叶子肥腻有光泽,像云一样。
“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声声慢·陪幕中饯孙无怀于郭希道池亭,闰重九前一日》)腻粉就是脂粉。写栏杆上还有美人凭栏时留下的脂粉。
“凡花瘦不禁秋,幻腻玉、腴红鲜丽。”(《惜秋华·木芙蓉》)写秋天开的木芙蓉。说一般的花都经不起秋,而木芙蓉则到了秋天就幻化出像玉一样丰满、润泽的花朵来。
“香袅红霏,影高银烛,曾纵夜游浓醉。正锦温琼腻。”(《丁香结·秋日海棠》)本词写秋日的海棠却从春海棠写起。回忆自己春夜赏海棠花边沉醉的事。最后一句写花。像是温暖的锦,像是滑腻的玉。
写女人、写花的“腻”也不是梦窗的发明,杜甫就有“红腻小湖莲”(《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的诗句。美女光洁的面颊、秀发以及润泽的花瓣和花叶用“腻”来形容在唐诗中就很普遍。
梦窗用“腻”最成功的还是写水。上文我说,“腻水染花腥”的“腻水”有可能是用杜牧之典,也有可能是普通的描写水。因为作者多次写水用到“腻”字。在作者看来,“腻”是水的一种重要属性。
“正万里胥涛,流花涨腻,春共东江。”(《木兰花慢·饯韩似斋赴江东鹾幕》)本词饯别一个赴任的朋友。写春水方涨,水中漂着花瓣,而友人就乘着这样的水到达他的任所。再如:“雾盎浅障青罗,洗湘娥春腻。”(《拜星月慢·姜石帚以盆莲数十置中庭,宴客其中》)这一句写友人院中的荷花。“青罗”喻荷叶。盎中的荷叶像是罗障,把湘娥围在中间,因为湘娥在洗浴。“春腻”代指春水。湘娥在这样的春水里洗浴,也让人联想到白居易的“温泉水滑洗凝脂”(《长恨歌》),也突出了湘娥肌肤之美。当然这里“春腻”也可以理解作湘娥的肌肤,喻荷花荷叶。
“翠被落红妆,流水腻香,犹共吴越。”(《尾犯·赠陈浪翁重客吴门》)“翠被”指荷叶。“红妆”指荷花。写深秋时节,荷花枯萎。流水本是腻的,香则是因花。
以“腻”形容水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花的因素。水在荷花的映照下也变“腻”了。荷花本身就是“腻”的。杜甫不就说“红腻小湖莲”吗?更何况有时水里漂着落花,花的“腻”融进了水。二是表现在温暖季节里水的柔滑。水暖则“腻”,水冷则涩。陆龟蒙有这样的诗句:“绝涧饮羊春水腻,傍林烧石野烟腥”(《寄怀华阳道士》)写出了春水的滑腻。而白居易则说:“水泉冷涩弦疑绝。”(《琵琶行》)用水的冷涩属性比琵琶声的幽咽。可见水冷就是涩的。由于“腻”是温暖季节水的特有属性,所以,天冷以后,水的“腻”就会消退。梦窗正是这样写秋天到来水的变化的:“云影摇寒,波尘消腻,翠房人去深扃。”(《庆春宫》)这里写冬天或深秋水面的情景。云彩在寒水里摇动,水波已没有了往日的滑腻,而莲蓬已落,只有莲房还在水里立着,一幅衰飒的秋江图景。水的“腻”会消,花的“腻”也同样会消。梦窗有一句词说:“离苑幽芳深闭,恨浅薄东风,褪花消腻。”(《三姝媚·姜石帚馆水磨方氏,会饮总宜堂,即事寄毛荷塘》)写暮春时节,东风吹落了百花。花落变枯,“腻”也就不复存在。
考察一个诗人对某个词语的使用,不仅要看该作家的作品,同时还要看同时代、前代其他作家的作品,这样才能看出诗人的用法是否有所新创。梦窗这三个词的使用在宋代很是普通,根本谈不上给人“强烈新鲜之感受”。相比而言,“腻”字的使用还能引人注目。用“腻”写花、写人、写水虽非梦窗首创,但梦窗“腻”字的使用丰富多彩,状物真切可感。虽然没有“别具感慨”,倒也清新可喜。
①②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6页—第157页,第181页。
④⑤⑥⑦吴蓓:《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第3页,第679页,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