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偶然与无奈——解读徐志摩诗《偶然》

2010-08-15 00:42郁宝华无锡高等师范学校人文系江苏无锡214001
名作欣赏 2010年32期
关键词:徐志摩林徽因首诗

□郁宝华(无锡高等师范学校人文系, 江苏 无锡 214001)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作为“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茅盾语),他的一生,致力追求“爱、自由、美”,这成为他诗歌的主要内容和基本主题,他的诗歌又受到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擅长歌咏大自然和自由爱情,《再别康桥》《雪花的快乐》《沙扬娜拉》等都是其中的名篇。作为一个独抒性灵的浪漫主义诗人,徐志摩的诗歌创作是与他的婚姻爱情生活分不开的,“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在主的眼前,爱是唯一的荣光”①,徐志摩把爱当作理想追求,他对完美爱情的追求,导致他一生中与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三位女性的爱恨纠葛,其中又以与林徽因的感情最为曲折微妙,两人因此都留下了不少委婉含蓄的诗文,但也正因为委婉含蓄,至今人们对有些诗文的解读,依然莫衷一是,或者完全就是错误的理解,徐志摩写于上世纪20年代的著名小诗《偶然》,就属于这种情况。

《偶然》是徐志摩与夫人陆小曼合写剧本《卞昆冈》第五幕中老瞎子弹三弦时所唱的歌词,但它最初写成于创作剧本之前,发表于1926年5月27日《晨报诗镌》副刊第9期,后由作者收入诗集《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9月新月书店初版)。这首诗意象的精微,结构的巧妙,语言的纯熟自然,即使在徐志摩的全部诗作中,也是不多见的。徐志摩自己就很看重这首诗,认为它与其他几首诗一起,构成他创作前后期的分界,是他诗歌创作道路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徐志摩的学生,著名诗人卞之琳曾说:“这首诗在作者诗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②新月诗人陈梦家也认为:“《偶然》以及《丁当——清新》等几首诗,划开了他前后两期的鸿沟,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气,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③

诗歌本身只有短短两节: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林徽因之子梁从诫曾在《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一文中说过:“母亲告诉过我们,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诗《偶然》是写给她的。”这个说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从诗歌内容来看,这首诗流露出的是作者对爱情感伤、无奈的苦涩心情,而1926年的时候,正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热恋结婚之时,因此这首诗明显不会是写给陆小曼,只能是写给徐志摩曾一度苦苦追求,但始终未能获青睐的才女林徽因的。

本诗第一节第1、2句里出现了“云——水”这样一组对立的意象,“我”是丽日下蓝天里的一片“云”,天上的云给人的感觉是那么轻盈、洁白、美丽、缥缈,同时又蕴含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你”则是地上的水,这水是地上的溪涧、泉池、湖水、河水……是那么清澈、透明、灵动地流淌着的生命之象征。很多人在阅读这首诗时,常把这里的“我”理解为诗人自己,把“你”理解为诗人表白的对象,即林徽因,其实这是不对的。从阅读的感觉来说,这里的“我”更像一个女子的口吻,“云”的意象和轻盈、洁白、美丽、缥缈这些感觉也只有用在女子身上才是合理的,而地上的水的意象,更像是诗人的自喻,徐志摩在散文《自剖》里就曾经说过“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流泉,在在有飞沫,在在有闪光”④。翻阅徐志摩诗歌全编,我们可以发现徐志摩写于1931年的一首小诗《献词》⑤: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在徐志摩罹难后,陈梦家将此诗改名为《云游》,并收编徐志摩的遗诗,以“云游”为集名出版。这首诗简直可以作为《偶然》第一节诗的注解来看待,其中也是用“翩翩的在空际云游”的“云”比心目中的女子,而诗人“他”自己则是“卑微的地面”的“一流涧水”,“云”是“自在”“轻盈”“愉快”“逍遥”“明艳”,“涧水”是“空灵”的,但又因爱情而“消瘦”“忧愁”。陷入爱情中的诗人面对心爱的女子总免不了自惭形秽,用“卑微”来形容自己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因此,我们不难发现,《偶然》第一节起始1、2句,作者就是在模拟心目中的女子的口吻在说话。云在水面上留下倒影本是偶然的事情,因为云“本不想停留/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是“不经意”间“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但是对于诗人来说,这“不经意”的“投影”带给诗人的是无比的激动,“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第一节第3、4、5句,女子接着说:“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这是对诗人的无比激动的心情的回答。“讶异”、“欢喜”,是对男女恋爱中男子爱情心理过程的细致刻画。男女恋爱,往往起始于男子的一见钟情,先是无比惊讶,惊讶于女子的美丽,继之以无限欢喜,但女子说“不必讶异”、“无须欢喜”,让诗人赶快冷静下来,因为云注定要在天空中飘过,在短短的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即是说“我注定要在你的生命中消失,不会停留”,这也正是诗人“消瘦、忧愁”的原因:“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仔细体会“不必”、“无须”、“转瞬间”、“消灭”这些词语,我们会发现,这些词语显示着女子的语气是非常坚决、果断,不留任何余地,要极力打消诗人心中的幻想。

总的看来,这第一节五句诗,诗人通过“云”投影于“水”面的场景,给我们描绘了在白天明丽背景下一场美丽的邂逅,诗人借心目中女子的口吻,也说明了这是一场注定要分手,注定没有结果的邂逅。

第二节第1、2句里的“我”不再是模拟女子的口吻,而是诗人自己的声音,阅读的时候,我们会注意到,诗歌的用韵也发生了变化,在第一节2、5句押的是“ing”韵,3、4句押的是“i”韵,第二节2、5句押的是“ang”韵,3、4句押的是“ao”韵,女声的韵轻盈、向上,男声的韵低沉、向下,形成了不同的声音特点。这一节诗的背景从明丽的白天换成了阴沉的黑夜,大海给人的感觉本就是茫无边际,而且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何况又是在黑夜的大海上呢?大海这个意象,正是诗人对现实人生的隐喻,诗人把“你”“我”比喻成暗夜大海上两艘各赴路程的小船,在未逢到心目中的女子之前,“我”对人生的感受正是一片黑暗,茫茫大海,何处是人生的彼岸?但这两艘小船居然能“相逢在黑夜的海上”,这不正是生命的一个奇迹吗?然而最终“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这是对第一节中女子的拒绝的确认,确确实实“你我”命运注定相逢只是偶遇。第二节第3、4、5句里,“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两句话本身是矛盾的,其中蕴含着诗人非常曲折的心态,非常细致入微的情意,诗人虽然说“最好你忘掉”,但这其实是出于无奈,所以我们仔细体会“你记得也好”这句话,会发现相较于上一节诗“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中女方坚决、果断的语气,诗人此时的语气显得不是那么坚决,不是那么不留余地,对对方还留有希冀。更进一步看,诗人说“你”可以忘掉,但并没有说“我”会忘掉,事实上对于“我”来说,“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将是永难忘怀的记忆,将长伴“我”之一生。这“互放的光亮”具体指什么?表面上,指的是船上的灯光,实际上,寓意男女双方在相逢相爱的过程中互相倾注的情意。这一点光亮,在暗夜大海的背景衬托下显得那么突出,那么珍贵,它是点亮在诗人生命中的灯光,诗人怎么可能轻易把它忘掉呢?必会珍藏在心底。

纵观全诗,如果说本诗的第一节是女声的表白,是诗人模拟心目中女子的语气对诗人的拒绝和劝慰,那么第二节就是男声的回答,是诗人自己对这段美丽而短暂的感情的回答——将永不忘“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这样两节诗就形成了互相对话的结构安排,也使诗歌具有了某种程度的戏剧性和内在的张力。在情感表达上,我们也可以看出,诗人的内心虽然潜藏着苦痛,但本诗的情感表达很节制,诗人把最可珍贵的东西消逝后产生的失落感,用貌似不经意的语调加以表现,表现出一种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又故作达观的淡淡苦涩情调。毫无疑问,《偶然》是一首爱情诗,这里包含着徐志摩和林徽因两人曾经的相识、曾有过的情感和最终分开的结局。徐志摩和林徽因两人曾经的情感故事已经被很多人叙述过,当然叙述的角度各有不同。不过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诗中女子的形象对爱情的态度非常冷静理性,而男子的形象对爱情的态度则更感性,这也许就是现实生活中作者的真实感受吧。同样是在《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一文中,梁从诫回忆说:“母亲同徐是1920年在伦敦结识的。当时徐是外祖父的年轻朋友,一位二十四岁的已婚者,在美国学过两年经济之后,转到剑桥学文学,而母亲则是一个还未脱离旧式大家庭的十六岁的女中学生……因此,当徐志摩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突然对母亲表示倾心的时候,母亲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母亲后来说过,那时,像她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竟会像有人传说地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梁从诫说自己母亲曾经分析过:“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这样看来,在面对徐志摩的热烈追求时,林徽因这样一个冷静理智的女子,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了。徐志摩曾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显然,林徽因并不是徐志摩的“唯一之灵魂伴侣”。

虽然林徽因不能接受徐志摩的爱情,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和敬佩这位诗人,尊重他所表露的爱情,接受他的影响,在某些方面成为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在林徽因写于1936年的《藤花前——独过静心斋》⑥中,我们可以看出林徽因心中对徐志摩保有的那份情感: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做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对照林徽因写于1931年的《悼志摩》⑦中的一段文字“又有一次他望着我园里一带的断墙半晌不语,过后他告诉我说,他正在默默体会,想要描写那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刚刚入秋的藤萝”,我们就能理解作者在这首诗中隐藏着的“没有人知道”的无奈和哀伤。

当然,今天我们来读《偶然》这首诗,不必局限于爱情诗的范畴,就这首诗所蕴含的思想来看,同样可算是一首哲理诗。卞之琳曾写过哲理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相比于卞之琳的《断章》所写的主客体的相对性,《偶然》体现出在主客体对立、互换中进行哲理思辨的特点,今天的读者完全可以从诗中所写的对爱情的感觉,抽象为对人生的感觉,抽象为对偶然这一人生现象的认识。在人生中有种种偶然性,生命的诞生是一种偶然,生命的邂逅是一种偶然,亲缘的形成也是一种偶然,生命因偶然而美丽。人生是无法精确计算的,因为人生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偶然和意外,在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会,又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仅仅是偶然的交会,永不重复,诗人领悟到人生中许多“美”和“爱”的必然消逝,因此书写了一种人生的失落感。但既然许多美好的东西注定要消失,无法挽留,那么人们也只能用达观的态度去面对它,而将“美”和“爱”深藏心底。

① 徐志摩:《最后的那一天》,见《徐志摩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② 卞之琳:《徐志摩诗集序》,见《徐志摩诗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陈梦家:《纪念志摩》,见《朋友心中的徐志摩》,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④ 徐志摩:《自剖》,见《翡冷翠山居闲话(徐志摩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⑤ 徐志摩:《献词》,见《徐志摩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⑥ 林徽因:《藤花前》,见《林徽因文存(诗歌小说戏剧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⑦ 林徽因:《悼志摩》,见《林徽因文存(散文书信评论翻译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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