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彦艳 边春华(石家庄学院外语系, 石家庄 050035)
《西湖七月半》为明末清初散文大家张岱的一篇游记小品。文中追忆了晚明时杭州人在七月半至西湖泛舟赏月的盛况,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世风民习。语言简洁生动,寓谐于庄,层层白描将西湖游人情态,刻画得生动传神,细致入微,堪为中国小品文创作之精品。小品以诗为文,句式变化多端,骈散结合,韵散结合,长短相交,平仄相应,真正达到了形神交融的境界。
卜立德(David E.Pollard 1937-),英国人,著名汉学家,翻译家,散文家。1999年付梓的译作《中国散文》中,选译了张岱这篇小品。得益于其高超的散文翻译造诣,《西湖七月半》的诗学功能在译文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传达。对照林语堂的译本,我们不难得出,在文学翻译中,原文“文学性”的传达是完全可能的,而且也是非常必要的。通过译者主体性的选择,译文不仅体现了陌生化的异域语言风格,也获得了对源语文本诗学特征的本真认识。形神结合,言意兼备,卜立德在他的《西湖七月半》译文中,内容和形式这对“矛盾”得到了较好的统一。当然,这与诗学的历史发展,以及陌生化的相对性不无关系。这说明了“从技术的层面上看,诗学措辞是可以得到完美翻译的”(Lefevere,2006:49)。
小品文为散文的一种,抒写自由,篇幅简短,形式活泼,内容多样,语言浅近而旨意深远,极富情趣。它并不特指某种专门文体,而是偏重于即兴抒写零碎感想、片断见闻和点滴体会的一些杂记随笔文字。它是古典散文发展演变过程中一个新的阶段,盛行于明清。张岱便为晚明小品文之集大成者。
他的小品文,承继了中国古典散文创作的基本特征,即文章美、形式美、立意美外,还体现了他生活化、个人化的情调,显得清新自然。《西湖七月半》为其小品文创作之精品,是一篇典型的诗化散文。
形式主义的学者认为,正是这些诗学特征,使文学之所以为文学。雅各布森称之为“文学性”,什克罗夫斯基称之为“陌生化”,利奇与肖特称之为“变异”(defiance),德里达称之为“差异”。认知诗学认为,读者在解读这些复杂化或反常化的形式特征时,会调动大脑中的认知机制对该语的语境范围进行关联性搜索,对其理据或原因进行推理,以寻求解读的语境假设。这样增大感受的难度,延长感受的时间,从而改变读者对审美客体的机械反应,推动他从新的角度来重新感受审美的过程(王东风,2010:10)。
而文学翻译就是要让译语读者同样感受到源语的文学性。从新奇陌生的角度重新感知艺术审美的过程。孙艺风谈道:“在目的语读者的期待视野里,翻译还应该为目的语注入新鲜的文体风格。在此意义上,轻度地违反规范不仅可以容忍,反倒可能受到鼓励。”(2003:5)如上世纪20年代,庞德吸收东方诗歌译作中意象性从而创立了意象派诗歌,丰富了西方诗歌创作的表现手法,使西方的诗歌创作重现生机。郑海凌采取了更为积极的态度,他认为译者还可以发挥其主体性,在文学翻译中,创造性的使用陌生化的手段,“以细部的背离来实现整体的忠实”(2003:45)。
国外的一些翻译学者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根茨勒(Edwin Gentzler)就认为“译文应该保留源语文本的陌生化表现手法,如果源语文本中的表现手法在第二语言中已经存在,译者就要构想出新的表现手法”(2004:80)。
当然,文学翻译不等于文学创作,它必须在源语文本指向的艺术空间内进行创新,在保证忠实于源语文本的基础上,达到选材和修辞的艺术新奇性,谋求再现源语文本的文学性。同时,译本的文学性在整体上也必须是和谐统一的。
《西湖七月半》译本准确地把握了原文语言的诗化特征,以富有音乐性的音韵节奏,精当的选词,意象派诗歌般的短句,连贯的语篇衔接手段,忠实地传译了原文的诗学效果,使原文的诗学生命在译语中得到了“重生”。
下面,我们就从语音、词汇、句子和语篇四个层面,来分析《西湖七月半》卜立德译本中诗学效果的传达。
中国古典散文十分讲求声音节奏的美,富于在音节上直接体现作者思想感情的旋律。
林译:the peoplewho expensively dressed,sitdown at gorgeous dinners with music in brightly illuminated boatsorvillas,in a confusion of lightand noise.
卜译:“storeyed pleasure boats,orchestra playing;high hats and grand banquets;actors and servants,a blazeof lanterns.In the riotof lightand sound…
原文中平仄相对,音韵相间,极富音乐美。像“船”,“冠”,“光”为平声;“鼓”,“筵”,“乱”为仄声。且“船”,“冠”,“筵”,“乱”四字均押尾韵。最后一小句“声光相乱”四字,均为鼻音作为韵尾,其中三个[η]音,一个[n]音。由于鼻音会在鼻腔中产生共鸣,从而大大增强声音的回环效果,使声音变得更加响亮。音韵节奏变异产生的陌生化效果,照应了热闹嘈杂的情态描写,产生可谓形神兼备的效果。
再看林语堂的译本,原文如诗歌般的四字结构被译成了一个英语长句,倒是“得意”,也达到了“妄言”的目的,但原文极富音乐美感的陌生化形式遭到了彻底的归化处理。这也许为译语读者扫清了理解上的形式障碍,使译语读者更容易接受源语的信息。但同时也使译语读者不能领略异域文化及语言风格所赋予的新奇美感。
卜译本重现源语诗学特征,在深刻理解原文审美特点的基础上,用译语读者可以接受的陌生化手段,较好传译了原文的“文学性”。如卜立德借鉴了意象派诗歌般简短、鲜明的表现手法,同样采用了较为齐整的结构形式,由于英语为重音节拍的语言(stress-timed rhythm),即节奏就是以重音为等时长的节拍模式,卜立德在这句中的节奏模式为:3,2;4,2,2.3……主要以两拍为一顿,四拍为一小句,但又根据句意稍作变化,基本上反映了源语的节奏特征。而且卜立德在音韵的传译上并不拘泥于原文形式,只是在译文恰当的地方予以补偿,发挥译入语的音韵表达优势。如在“high hats and grand banquets”这句中,他运用了押头韵和元音韵的语音修辞形式,较好地反映了源语的音韵效果。并且,为衬托源语体现出的热闹与嘈杂,例一还多使用[s],[z],[ts]这类嘶擦音以及长元音[ɡ:],[ɔ:]和双元音[u],[ai],[au],[ai],[ei]来传达响亮、杂乱的声音特点。从整体上忠实于原文的音韵、节奏特征。
张岱小品文中精当的选词对人物情态的刻画增色不少,他从细节处着眼,抓住人物的关键动态,以俭省的笔墨突显了人物的特征,不写须眉而须眉毕现。
例2:“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嗷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
林译:there are the youngmen who neither ride,nor go into boats,but after a drink and a good dinner,rush about in their slovenly dress and seek the crowd at Chaoqing and Tuanqiao where it is thickest,shouting,singing songs of no known melody,and pretending to be drunk.
卜译:boatless and carriageless;coatless and hatless;well gorged and well grogged;hallooing to their mates,in threes and fours,barging through the crowd,congregating around the Zhaoqing Temple and Broken Bridge;making an unearthly din,pretending to be drunk and singing tuneless songs.
原文中,“呼”、“跻”、“嗷”三个动词形象地刻画了市井闲徒的粗俗举止。而林译中采用的“rush about”,“seek the crowd”和“shouting”,一定程度上抓住了这类市井小人之态,到处冲闯,高声叫喊,专凑热闹。但选词过于概括,不够具体形象。卜译本中则联用了“hallooing”(高声招呼),“barging”(鲁莽而笨拙的乱冲乱撞),“congregating”(集合,聚集)和“making an unearthly(可怕的,离谱的)din”四个动词或动词短语形式,准确表现了原文动词对这类市井小人的细节刻画。通过四个现代分词短语的并列,更是使这一系列动作前景化,突出了描绘的内容。
另外,为传译原文中结构齐整,用词简练,声音和谐的美学效果,译者甚至对译语中的一些词语进行了陌生化的处理。像重复使用后缀“less”,对应原文中的“不”字。英语中本没有“boatless”及“carriageless”的用法,但通过与后两个名词“coatless”和”hatless”的并置,译语读者可以清楚地理解二词之意并体认到词汇变异所产生的审美意义。同样,“grog”为不可数名词,意为烈酒,“grogged”一词,英语中也无此用法,但为传译原文声音的审美效果,译者创造性地使用词汇变异的陌生化手段,与“gorged”(吃得过饱的)并列,使[g],[ɔ:],[d],三音节回环往复,产生犹如打嗝般的声音效果,变异的词汇使用,使译语读者产生新奇的审美体验。
西湖七月半中,句式灵活多变,随作者的情感变化,句子的长度,节奏也会随之改变,形神有机地统一在一起。且在描摹造景时,多用整齐的句法结构,即指字数相同(少数只是相近)的语句的重复。
例3:“大船小船一起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林译:Large and small boats are tied up along the bank,and one can see nothing except boats creaking against boats,punting poles knocking punting poles,shoulders rubbing shoulders,and faces lookingat faces.
卜译:As the big boats and small boats pull in to the bank,they see absolutely nothing,except pole striking pole, boat butting boat, shoulder rubbing shoulder,face staring into face.
原文描绘了赏月俗人热闹拥挤的场面。尤其是“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四个三字的短句排比,结构相同,句子简短,节奏加快,且平仄相间。从句子和声音的变异上营造出了拥挤不堪,热闹非凡的场景。
林译和卜译,同样使用了排比的简短句式,忠实地传译了原文的形式特征,只是林译中的“boats creaking against boats,punting poles knocking punting poles”两句字数稍显冗长,以致节奏显得不够齐整。而卜译的音乐感很强,3-3-3-4的节奏模式,与原文节奏一一对应,最后一句“face staring into face”多出的音节节奏,也很好地考虑到了原文中虚词“而已”的使用,前面四个短句的排比快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至此节奏稍稍放慢,语气也渐为舒缓。为下文在形式和内容上做好铺垫。
西湖七月半的整体语篇衔接紧密,环环相扣,对比鲜明,庸俗与高雅,喧哗与清寂,在这篇精致的小品中,从结构上,同样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在语篇的生成过程中,衔接手段的使用可以增强语篇的连贯性。根据韩礼德和哈桑的划分,衔接手段大致可分为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两种。当然,由于英汉两种语言结构上的差异,衔接手段的运用也各有不同。不过,为了分析的方便,我们暂且运用韩礼德和哈桑的划分,来简要鉴赏一下卜译本在语篇衔接上的特色。
首先原文最鲜明的语篇衔接便是词汇的重复,“其一”和“看之”的五次重复,将五类游人的情态紧密地衔接在了一起,我们看一下林译及卜译各自的译文。
例4:林译:First..Secondly..Thirdly..Fourthly…Lastly…
卜译:The fist kind….These onewatches…
The second kind….These onewatches…
The third kind….These onewatches…
The fourth kind….These onewatches…
The fifth kind….These onewatches…
“其一”在两个译文中均被明晰化了,符合译语的表达习惯,更显结构清晰。但林译中一个重要的词汇衔接“看之”却被意译了,在形式上未能体现出来。“看之”在起篇章衔接作用的同时,也起到一定的审美意义,强调语义,如画龙点睛之笔。卜译本中,通过小句的重复,较好地传达了语篇衔接的陌生化审美效果。
另外我们再具体看一译例,从局部赏析卜译本中对原文语篇审美的关照。
例5:“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林译:…,in the chilly dream world ofmoonlight.The party breaks up at dawn and we get into the boat again and move it into the miles of lotus-covered surface,where we catch a nap in an air filled with its fragrance,we have a perfect sleep.
卜译:We do not break up until the moon turns pale and chill and the sky whitens in the east.Then our little party casts off,and we fall asleep surrounded by acres of waterlilies,lapped by waves of heady scent,and content to dream our untroubled dreams.
张岱善于以文作画,短短两句,就将文人雅士,赏月兴尽,酣梦于十里荷香中的场景呈现于我们眼前。“月色苍凉,东方将白”点明时间,“方”字强调文人雅士,兴致颇佳,尽情赏月,直到天明。而“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两个短句并置,描绘了这些风雅文士酣梦于荷花丛中的状态。由于汉语句子间的衔接多为隐形,而英语中则常表现为一种显性的衔接。在林译中,他通过对整体语义的把握,对原文小句间的关系进行了重组,将一幅美丽的画卷,割裂为了对事件过程的叙述,虽然衔接紧密,但未能在译语中传达原文的意境美。卜译本则用译语为我们描摹了同样一幅画。句子间的衔接自然,地道。不仅忠实于原文句子间的逻辑关系,而且符合译入语的语篇衔接习惯。由隐入显,亦步亦趋。
文学之所以为文,正是由于其文学性的存在。中国优秀的古典散文,更是以其独特的诗学特征,流传至今。但在中国古典散文的英译过程中,许多译者对原文形式上的诗学特征,采取了不同的翻译策略,这固然受到译者主体性因素以及译作所处的时代背景的影响。但对于语言感染力极强的古典散文而言,陌生化的形式特征是传达文章艺术美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译者在译文中必须要进行传译的。由于陌生化本身就是一个相对的和动态的概念。而中西文化和文学交流的日益加深也会进一步拓宽读者的期待视野。我们有理由相信,译语对源语中诗学的传达将会更加忠实完美。从林译本向卜译本的发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具体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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