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毅[乌鲁木齐]
没有人知道春风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抵达。一直坚硬下去的冰,其实已经做好了融化的准备,只是既然已经有了莹洁剔透的样子,再还原成模糊的面影,成为没有形体的水,也不是什么无耻的背叛和堕落。
只有蛇提前预知了春的到来。在往事与回忆中冬眠的这族爬行类,消耗着以往贮存的阳光和雨露,在黑暗的深处,发散着腐朽的气息,渐渐被耗尽的躯体,呈现出没有秩序的狂乱。
蛇已知晓葡萄打算模仿它,从泥土中钻出的藤蔓,只一夜之间就爬上了棚架,吐出的茎须向着前方试探,捕捉攻击的姿势比攻击更可怕。而蛇也在幻想,有一天像葡萄藤一样爬满所有的棚架,在院落的上方,在人的蛮荒眼里,撑起巨大的阴凉,还能像排卵一样郁结一挂一挂的葡萄……
但是更让蛇愤怒的是,干干净净的天空,闪电们也在蠢蠢欲动,整个一个冬天,闪电都在冬眠,在天空的深处云的背后,那些疲惫的闪电,焊接着被折断的矛尖,打磨着锈结的锋刃,直至透出隐隐的雪光。来回奔忙、相互纠缠的闪电,曾是多么快乐的一族,伴随着撼地的雷声,闪电的舞蹈,绝没有相同的舞姿,而在舞动的每一个瞬间,捉不住的身影,潜入陶瓷艺术家的灵感,成为窑变的绝世裂纹。
而此刻,闪电也必须等待。闪电自有闪电的季节。
必要的积蓄是释放的前提,面对即将的释放,愈是沉寂,愈是表明将有大的喷薄,愈是苦痛,愈有可能疯狂。
况且爱情也在冬眠,为闪电准备好的天空,也为爱情准备好嘴唇和手指。当闪电从冬眠中苏醒,爱情的烦乱也会从身体上游走,光洁的胴体,只留下曾被绑缚的印痕。
惊诧于世事的繁复,只能让眼睛从此关闭,留几条手臂像深海的鳗,在黑暗中游荡。那替代眼睛的手指,分辨着一切,凹下去的是现在,凸出来的是过去,这盲点恰好印证了人的历史从来就是盲人摸象。
眼睛的作用已愈来愈小,睁眼的瞎话比阳光更绚烂。那两丸黑白分明的东西,怎能混淆黑白?
那么,就让这个器官失效吧,一个肮脏腐烂、恶臭冲天的内心,怎敢轻易开启窗棂?
还是让手把握一切,手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准确,一个能让手大有作为的年代,是不同寻常的年代。即使身陷心灵的牢狱,也不会从此绝望,因为无所不至的手,已将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的一方。
也不用再说什么,这个世界话语的泡沫,已淹死了所有真正的诗人,诗人用芒刺缝起自己的嘴,只留两个鼻孔出气,而像置换了位置的眼睛,黑洞洞的,让眼睛去呼吸,让鼻孔看世界。
火树银花皆以熄灭,而内心却缤纷一片。
那个秘密是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秘密人就会有了信念,秘密让人仁厚,也让人坚韧。怀揣着一团噼剥的火,想象全部被点燃,胸中一片透亮,一千种可能都在滚沸,一万种假设都有了目标,而此刻,面部却异乎寻常地平静,暗地里攥紧的拳也要悄悄张开,让手舒展成一片冲积平原。
有秘密的人是从容的人。用不着去猜度,焦急狂乱的念头都有了归宿,最终的答案早已明示,但只有你一个人知晓。你的从容来自于从容,你的归宿来自你的归宿。
有秘密的人是有力量的人,那些不被人知的东西,是心中的铀,秘密的最大威力是终有一天公布于众,秘密在封存的过程,是铀浓缩裂变的过程。
秘密成全了多少英雄豪杰,为保留一个秘密,而取消舌头的功能,为了一个秘密而制造更多的秘密,在秘密中,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命丧黄泉。每个集团和每一群人都拥有各自的秘密,秘密与秘密之间的对抗,就是民族与民族的仇恨,国家与国家的战争。为了共同的秘密宣誓,为了共同的秘密奋斗终生。
而秘密也是一种等待,没有时限没有终极。等待可以使青丝变白发,可以一代人故去,又一代人长成,人的秘密使人繁衍下去,被延续的理由有一千条,最重要的只有一条,哪一天没有了秘密便是人类的终结。
伸出你的手,还有我的手,在手与手的距离间,鸟的飞翔成为象征。手与手的距离是最大的距离,当两手不能相握,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可能重逢。
山在连接,倘若山都连接在了一起,我们将无路可行,而最高的山峰与最深的峡谷总难对接,永远无法弥合的断谷,让我们绝处逢生。
湖也在连接,通过河流的维系,湖都想走到一块儿,倘若湖都碰了面,汪洋一片的世界,我们何以立足?而一条河流总不能容忍另一条河流,河流都奔向东方,即使有交汇的时候也泾渭分明,一个湖就是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在它的步幅间,我们走得更远。
思念的话还没出口,拒绝的手却早已上路。你看那飞翔的鱼,在澄明的空气中无所依的样子,摇摇摆摆地,是模仿了谁的手势?伊甸园的金苹果,被当作鸟巢中的卵,被阳光温暖孵化,每一个飞翔的起点,都是从鸟卵的破碎开始的。而金苹果已被虫蛀,那些蠕动的软体虫子,白胖丰腴,将排泄物像墨迹一样永留史册。
伸出你的手,还有我的手,为爱情的每一次遭遇,为相逢的每一次激动,为离别的每一次伤心,为诺言的每一次落空,让手与手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