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 朋
“孔狗鲁牛”论
乐 朋
孔子和鲁迅,古今两圣人。生前与死后,他俩有许多相似之处。
在世时的命运都不济。论官阶,鲁迅不如孔子高,但为时均不长,仕途茫茫;孔子周游列国,到处遇冷、碰壁,那套修齐治平的方略推销不出去,落得“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受困中断粮七日的孔夫子,可怜状“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弟子纵有三千,中用的只有七十二,真可信托的仅子由一人;就是这个子由,还被砍成肉酱,死得极惨。孔子一生的失败、悲苦,不言而喻。所以鲁迅说,孔子“活着的时候是颇吃苦头的”(《且介亭杂文·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鲁迅一样活得很累,很受罪。短篇小说创作为他带来了不小的名声,但从北京、厦门到广州,最后蛰居沪上,却总是受排挤,遭谣诼,当局封杀,论敌攻击,还被列入通缉和暗杀黑名单,不得已逃亡租界避难。文网密布之下,他腹背受敌,“为众矢之的”,真所谓“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他不像孔子穷得吃饭都成问题,可由于极度的苦闷和沉重的劳作,终于压抑成疾,56岁就撒手而去,比孔子少活了16年。“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在专制淫威下,活得比孔子还苦,还要不自由。
倘说孔子是丧家狗,则鲁迅是吃草挤奶的苦力牛。但在死了之后,他们又都时来运转,成了“圣之时者”,即鲁迅说的“摩登圣人”。
孔圣人了不得,被抬至“大成至圣文宣王”的高度,几可与皇帝平起平坐;读书人若“非孔”,就犯下罪过,连吃饭家伙也不保。宰相赵普宣称“半部《论语》治天下”。孔子及其后之儒学,充当了两千余年之中国的文化正统,即御用意识形态。大清乾隆帝还跟孔子后裔结了儿女亲,在爱新觉罗氏血脉里掺入圣人基因,以求万世一统。“万世师表”的孔子所提供的治国方法,“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所以,他终于只是“权势者们的圣人”。老百姓虽也尊崇孔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鲁迅语,同前引)。“留声机”三字,尽现圣人冠冕之本相。他与民众很隔膜,伫立于孔庙享用香火,由丧家狗变为皇家守门犬。
鲁迅也差不多。其地位、名声在死后一路飙升,这与伟人毛泽东的鼎力推崇,干系极大。这固有毛的个人偏爱,或曰两心相通,但关键在彼时革命斗争的需要。以鲁迅为共产党领导的新文化运动旗帜,上承五四运动之余绪,下启新民主主义之宏图。可以说,毛泽东尊鲁迅为文化新军的“总司令”,“旗手”,冠以三个“伟大”,就是为了与国民党争夺思想文化的话语权。其间,鲁迅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这既是五四以后左翼文化的必然选择,同时,也是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形成、发展与鲁迅的文学主张有着血肉相连的依存关系。
但是,随着毛泽东个人迷信的升温,左倾的加剧,也带累鲁迅陷入了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悲境。且不说五十年代批胡适、胡风,批丁玲、冯雪峰;仅在十年“文革”期间,从批判周扬等“四条汉子”的文艺黑线,到揪斗所谓“走资派”,“批林批孔”以及“评《水浒》”,反击“右倾翻案风”,每次运动都要拉鲁迅跑“龙套”,充当“批判的武器”,为极左思潮推波助澜。毛泽东多次倡导读鲁迅,尊鲁迅为“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并自称是“圣人的学生”(转见《毛泽东和他喜欢的二十本书》)。当时的中国,除了毛泽东,鲁迅是唯一可与马、恩、列、斯并列的伟人。然而,在被抹上“怒目金刚”、“斗战圣佛”的油彩以后,鲁迅温情、亲和的一面被消解了。他成了不可冒犯的真理化身!“第一等圣人”的声誉隆盛,但仍不免是“留声机”的播放而已,民众与“圣人”的鲁迅却疏远了。“孺子牛”、苦力牛的鲁迅,就这样长期被扮作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角斗牛!
古今两圣人死后的宠荣及其被化妆、利用,他们自己是不该担责、也无法担责的。圣人无咎,加冕者有过,因为他们总把圣人当作狗和牛来役使。孔狗鲁牛,身后风光无限,但都留下一些诟病,这实在是圣人的悲哀,无法言说、比窦娥更冤的悲苦。
近几年,风水轮流转。当年被人痛批的丧家狗孔老二,还有他的《论语》之类,大红大紫,跨入了央视讲坛,而且海外又雨后春笋般设了三百多所“孔子学院”,主流权威媒体喜不自禁地呼唤:“热乎乎的孔子”加速走向世界。鲁迅、毛泽东都是反尊孔的,但孔夫子现在真又咸鱼翻身了。相映成趣的是,“第一等圣人”的鲁迅这头“牛”,则呈颓势,显学不再,连他的一些文章也被逐出语文教材,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荧屏上,孔子压倒性地超越鲁迅,“牛”气十足,鲁迅则落荒如丧家犬。此消彼长中隐含了怎样的讯息,我说不好,但鲁迅有段话似可为当下“孔子热”作注脚:“这‘玩玩笑笑,寻开心’,就是开开中国许多古怪现象的锁的钥匙。”(《且介亭杂文二集·“寻开心”》)
孔子与鲁迅,是当得起一个“大”字的教育家、文学家。草孔狗鲁牛论,我唯求还原真实的孔子和鲁迅,大家不再做“留声机”。对待大家、名人,人们可以仰慕、学习,但切忌神圣化、偶像化,更不该无端地意识形态化。两百年前拿破仑一世的名言,我们须当好好品味:“国家不会靠意识形态繁荣昌盛。”(1805年4月24日致康巴塞雷斯的信)
(作者系著名杂文家)
责任编辑:张功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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