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榭飞花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是卡夫卡那篇著名的小说《变形记》的开头。
1912年11月17日,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他第一次构思了这个震惊20世纪文坛的小故事。他在日记中这样描绘了当时创作的情景:“我躺在床上在痛苦中想起来的,它深深地压迫着我。”“我刚坐下,带着无限的渴望倾注全力写我昨天的小说,却明显地受到各种不安的刺激。”
卡夫卡,一个被虫的经验压迫着的人,犹如《城堡》中的K避开光线,钻进地底下的鼹鼠窝的甬道里,卡夫卡也“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自掘一条蜿蜒的甬道,以遁避世俗的伤害。”“洞穴最可爱的地方在于它的寂静。”
1911年,卡夫卡在一则日记中写道:“我的名字叫卡夫卡,这是希伯来语,它的意思是穴鸟。”有人将卡夫卡形象地概括为“地窖中的穴鸟”。卡夫卡与他的作品一样成了一种象征。
他的一生几乎没有迈出过那个使他自生自灭的布拉格德意志人的居住区。在给未婚妻费丽丝的信中,他这样设想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独户的地窖里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地窖很远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
远离生活,与世隔绝,卡夫卡对孤独心醉神迷。这种俨然不可侵犯的决心源于他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原罪感与近乎神经质的恐怖。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孤独:“自我能思考之日,我就一直维护精神上的生存而忧心忡忡,以至于我对其他一切事情都感到淡漠了。”卡夫卡的世界是闭锁的,那是一个劫数难逃、死亡逼近的闭锁。他的一生永远站在被告席上,愛与恨、温暖与冷漠,希冀与沮丧,成为心史上散落下来的稀稀拉拉的梦魇,无力挣脱,无力去除,苦不自胜。他用破碎的语言记下这些蓄势重叠的谜一样的梦,倾其一生,向这个世界递交了一份绝望的证词。
卡夫卡与写作建立起来的是一种最为纯粹、最为本质的联系。他在1913年6月23日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建立在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的状况。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我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识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把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
这是人与写作、与孤独生死相伴的许诺,他把它们视做生命存在的唯一方式。他的一生都在依靠写作来逃避粉碎他的一切对他的穷追猛打,因此,“写作只是一种应急措施,就像一个准备上吊自尽的人写下遗嘱以应急一样———这是一种可以持续一生的应急措施”。
卡夫卡认为对他最具诱惑力的愿望就是获得生活的一个画面,它既保留了生活“自然真切、艰难坎坷的升迁兴衰”,同时又被认作是“一种虚幻、一种梦境、一种扑朔迷离的定西”。
卡夫卡一生三次订婚,三次主动解除了婚约,至死未娶。对婚姻的憧憬与恐惧,最深地源于他害怕失去孤独,以至于最终失去写作的权利。他在给好友马洛斯•希洛德的一封信中这样分析独处的益处:独身可以使自己享有充分的自由,并全心全意地投入创作,免除了任何日常的琐事对自己心神的干扰。而如果结了婚,就不得不浪费许多精力,甚至全部消耗在“人类生活的血液循环中”。
他极端地认为,他的一切成就都是由于保持独身、排除俗务而取得的。“除了我写的作品或与此有关的事情之外,如果我有幸福的话(我不知道我有幸福),我就没有写作的资格。”这不仅仅是值得感佩的牺牲精神,而是令人心悸的生死宣言。
懦弱、隐蔽、羞怯、内向、敏感,“与生俱来的仅仅是人类普遍的弱点”。他在日记中写道:“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都在粉碎着我。共同的是一切。”
卡夫卡的一生涂满了两个字:畏惧。“青春的荒唐,对青春的畏惧,对荒唐的畏惧,对非人生活的无意识的增长的畏惧。”
他一生都生活在专制的父亲强大有力的阴影下。从小在对父亲的爱恨交织、自惭形秽的情绪中,他拼命压抑着自我的个性。童年时的照片上,目光中充满惹人怜爱的惶恐与悲切。学生时代,他是个离群索居的冷漠的小孩儿。他的同学说:“他四周总有一堵玻璃墙壁……他一直与大家保持着距离,格格不入。他的默默的亲切的微笑给自己打开了世界,但他又把自己关在时间外面。”
后来,他又战战兢兢套入一个父亲为他安排好的既定的模式中,成了一名法学博士,在他居住区的一个法律事务所里任职。白天,他是一个畏首畏尾、诚惶诚恐的小职员;晚上,才是自己精神王国里的主人。并且这种畏惧与退缩的意识越来越强烈。
他曾试图寻求与他人建立一种真挚的温情的关系,建立一种真正的人与人的关系:父子关系、男女关系、兄妹关系乃至人神关系。但他无疑是个失败者。“我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而又难以称心如意的人……我与家人在一起,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 在他看来,人本性中的阴郁与冷漠导致人与人之间最终是无法沟通的。在实际生活中,他只有以退为守、激烈地排斥第二者,才能在孤寂中完整自主地拥有自我。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觉得比一个人时更孤单。
(图/宋德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