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吻女儿的前额

阎 纲

女儿阎荷,因爸妈都是陕西人,便取“延河”的谐音。小荷初成,韵致淡雅,女儿也越长越像一枝月下的清荷。大家和她告别时,她的胸前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38朵。

一

女儿查出肿瘤后,从此一病不起。她动过两次大手术,接二连三地检查、化疗、输血、打吊针。对我们来说,祸从天降,一方面要按捺内心的悲痛,一方面还想努力去安慰病床上的她,可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女儿的病房里常常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鲜花,她在花香中睁开眼睛,反而用沉静的神态和温煦的目光宽慰我们。我不忍心看着女儿被痛苦百般折磨的样子,便俯下身去,梳理她的头发,轻吻她的前额。

我走出门去,在医院里穿行。想起很多年前,我在隆福医院做手术,情况危急,需要输血抢救。那时女儿才13岁,小小年纪,便念诗给我听。晚上,她用两张硬板椅子对起来睡在上面,为我陪床,只要我稍重的一声呼吸或者轻微的一个翻动,她立刻机警地起身,俯在我的身边看我,那眼神与我方才在病房里面对的眼神酷似,还多了一丝急切地探询。与妈妈轮流为我陪床的那些天,她始终不敢熟睡。她还监视我,不准我吸烟。有时,女儿的劝慰比止痛针还要灵验。

回到病房,我又劝慰女儿说:“现在我们看的是最好的西医和最好的中医,当年我住院手术不也挺过来了?那时好吓人的!”女儿嘴角一挑,笑着说:“你那算什么?‘轻松过关而已。”她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提醒那些对妇科检查疏忽大意的亲友们,务必警惕卵巢肿瘤不知不觉癌变的危险,卵巢是个是非之地,特别隐蔽,若不及时诊治,就要跟我一样受大罪了。”

同病房有个6岁的病友叫明月,一天,阎荷坐起来梳头,神情坦然,只听明月大声问道:“阎荷阿姨,你真好看,你用的什么化妆品呀?”她无力地笑着:“阿姨抹的是酱豆腐!”惹出病房一阵笑声。前来探望女儿的朋友连连称赞:“你真坚强!”女儿报以浅笑,说:“病也坚强!”又让人一阵心酸。

女儿相信我,我会举出种种有名有姓的克癌成果和故事安抚她,让她以过人的毅力,以及羸弱不堪的肢体,等待奇迹的出现。其实,我的心情十分矛盾:对于一个比女儿还要清醒、还要绝望的父亲,这样的安慰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以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她感受亲情的强大支持。

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之后又重新上楼,见女儿已经关了病房的灯,唯有枕边收音机指示灯发出的微弱之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但是不能,她很执拗,不肯让我过度劳累。

女儿在病房从不流露悲观情绪,她善良聪颖,稳重而风趣,只要还有力气说话,总要给大家送上一份真情的、不含苦涩的慰藉,大人小孩儿、护士大夫都喜欢她,说:“阎荷的病床就是一个快乐角,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说给她听。”

二

7月18日凌晨4时,女儿喘息急促,大家的心随着监护仪上不断闪动的数字紧张跳动。

外孙女丝丝给她妈妈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水。10点20分,女儿忽然用微弱无力的语调问了声:“怎么还不给我抽胸水?”这是她留给亲人们的最后一句话。

她用大口吸气抵御着窒息,努力坚持着、挣扎着……我发现女儿的低压突然降到了32,女婿即刻趴到她的胸前不停地呼叫:“咪咪,咪咪,你睁眼,睁眼看我……”女儿的眼睛睁开了,但却失去了光泽……一时间哭声大作。

大夫说:“大家记住时间:10点36分。这对阎荷也是一种解脱,你们不要太难过,多多保重!现在让我们擦洗、更衣、包裹……”護士们说:“阎荷什么时候都爱干净。阎荷,我们帮你在患处贴上胶布,好干干净净地上路。”又劝慰大家说,“少受些罪好。阎荷是好人!”

女儿的好友随手拿过一把剪子,对女儿耳语:“阎荷,取你一撮头发留给妈妈吧,就这么一小撮……”

女儿离去后,我如梦如痴,紧紧抓住那只惨白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的眸子失去光泽,却哭不出声。作为一个父亲,此刻我却无力挽回什么,唯有轻吻女儿的前额。

伴随着哭声,我们将女儿推进太平间,一个带有编号的抽屉打开了,女儿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抚摸着她僵硬的双腿,再吻她的前额,顶着花白的头发对着黑发人说:“孩子,过不了多久,你我将在天国相会。”

八宝山的告别室里,悬挂着女儿的遗言:“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无力回报。我奉献给大家的只有一句话:珍惜生命。”

三

女儿的上衣口袋里,贴身装着一张纸片,是她和女婿的笔谈记录,因为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血书般的纸片,女婿至今不敢触目。

——等你好了,我们好好生活。

——哪儿有个好啊?美好的时光只能回忆了。

——只要心中有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疾病。

——我心中始终有你们,却没能控制住疾病。如果还有来世,只盼来世我俩有缘再做夫妻,我将好好报答你。

——你有病,我们帮不了忙,不能替你受苦。

——谁也别替我受苦,还是我一人承受吧。我只希望这痛苦早些结束,否则劳民伤财。真的,我别无他求,早些结束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

——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点儿希望咱们就要坚持,为了我。

——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呢?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为了你们,我看还是不再坚持为好。

……

后来,我又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一篇名叫《思丝》的短文,作于第十一次化疗之后。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却变得坦然——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满头青丝的妇女同志会以秃头示人。更没有想到,毅然剃发之后竟不在意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倒是轻松,仿佛“烦恼丝”没了,烦恼也随之无影无踪了!

……

我翘首盼着那一天,健康重现,青丝再生。到那时,我注定会跑到自己最喜欢的理发店,看我怎么摆弄这一撮撮来之不易的“冤家”。洗发水、护发素,当然要拣最好、最贵的买!

读着这些文字,我知道,自生病以来,女儿的内心也异常矛盾,脆弱与坚强,凄怆与坦荡,生与死,抚慰与反抚慰……生命的巨大反差,证明她曾如此真实而鲜活地存在过。

吻别女儿,痛定思痛,我突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死后,我将会再见到先我一步到那边的女儿和所有我心爱的人。这样想着,我便觉得,生命如此美好,爱永不消逝。

(摘自《哲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