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
抗日战争期间,我是一个半工半读的流亡中学生,虽然自己食不果腹,还饶有兴致地养了一群鸽子。在夏秋两季,它们完全可以在田间觅食。但在冬春两季,田野空旷,无食可觅。幸好我有一位同窗好友王贤才,他是粮店老板的独生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只要他的店小二用刮板在量包谷的斗上轻轻刮两下,就足够我那些鸽子活一个冬春了。全城养鸽户都知道,在我的鸽群里有一个战俘,它是我用弹弓打落的一只日军信鸽,深灰色,雌性,右腿上有一只铝箍,铝箍上记录着它的出生年月日和地点。有些同学义愤填膺地要求我杀掉它下酒。我以为,日军信鸽固然有罪,可它对自己的行为的意义毫无所知,不知者何罪之有呢!所以我没有听从这个非常民族主义的意见,反而在它的伤口上敷了药,伤愈之后放飞它,任其自由。它的确试图离我而去,但一天以后就又飞了回来。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返返”,取“迷途知返”的意思。返返留在这个群体中,自由恋爱找到了一个配偶,成就了一段异国情缘。它的如意郎君是这个鸽群里的“美男子”翔翔,大尾巴、凤头、毛腿,全身羽毛像雪一般白。它俩十分恩爱,刚刚入冬,返返就生下了两枚白白净净的蛋。于是,这一对夫妻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即将出世的幼雏身上了,轮流用自己的身体去孵化它们的爱情结晶。
一天,夜半时分,天空开始飘雪,织布作坊里的老少工友们都已入梦,我还像大多数古代诗人那样,翘首仰望窗外飞舞的雪花,充满了浪漫情怀。很想“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一番,可惜囊空如洗,没有酒钱,只好望雪兴叹,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在雪花纷飞的梦里入睡。很快,窗外的响声惊醒了我,爬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鸽子在扑打窗棂,它猛力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着玻璃。再定睛一看,是翔翔。“你怎么会如此激动呢?翔翔!你是饿了吧?可这时候我拿什么来喂你呢?翔翔!要么,你是有什么紧要的话要告诉我吧?”此时,天地间除了落地无声的雪花,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派和平、宁静的景象,甚至还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明天吧,明天吧!我太累了。”说着我的眼睛就闭上了,才闭上一小会儿,就听见“呼啦啦”一声巨响,惊得我一跃而起,待我冲到门外,才发现两排挂在院墙上的鸽笼全都坠落在地。这些鸽笼本来就是用腐烂的木材钉成的,摔成什么样子,不用看我也知道。但当我低下头去的时候,那堆惨不忍睹的碎木片,还是在我的心窝子上给了狠狠的一击。我立刻想到返返和翔翔的那两只尚未破壳的幼雏。这时,大部分失去栖身之所的鸽子,正惊恐万状地在漫天大雪的空中飞旋。而返返和翔翔却并肩站在院墙上,悲哀地勾着头,对着地上那堆破碎的木片张望。我很抱歉,翔翔提醒过我的呀!在积雪压得鸽笼摇摇欲坠的时候,它几乎是用自杀的方式提醒过我……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雪花的重量。没想到当严寒笼罩大地的时候,雪花在默默地、缓缓地、悄悄地、久久地堆积着、凝结着,渐渐……渐渐……由轻而重。说不定在某一瞬间,宇宙间某一座无形的天平将猝然失衡,诗情画意的浪漫就会立即转换为一片狼藉的灾难……
(陈玥摘自《中外书摘》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