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我喜欢看公家建筑,不是因为它们设计得分外迷人,而是它们很会说故事。不同政府的办公楼和他们的国会,都能告诉你这是个什么样的政府。那天在电视上看布莱尔告别英国下议院,他走的时候全体议员起立致敬,相当难得。我特别注意到坐在他对面的保守党领袖大卫·卡梅伦,站起来之后回过身去挥了挥手,要后头的党友也都起来鼓掌欢送布莱尔。这个动作很好玩,简直就像在喊:“兄弟们都起来吧!”有点学生团体的感觉。
其实英国下议院向来就像学生会,甚至还有街坊俱乐部的感觉。虽然大家谈的是国家大事,而且发言的时候也都完全依照会议常规,但总是声响不断。遇上精彩的发言,大伙儿又拍手又跺脚,叫好声连连;要是遇上不能苟同的意见,小则摇头叹气,大则呼喊喝倒彩。这么活泼的互动气氛是怎么来的呢?
我怀疑它的建筑起了一定作用。世上大概很少有比英国更寒碜的国会议事堂了,明明是战后才重新修建的,偏偏坐不下全体议员。而且除了最靠近中央的那两排之外,大家都没桌子,连文件都不知要放哪儿。更怪的是,包括首相在内,议员们竟没有独立座椅,全部得像学生一样,排排坐长凳。如此拥挤的国会,气氛当然很“亲切”。
比下议院更妙的就是“唐宁街10号”了。很多人都说这是全世界最出名的地址,但问题是它为何是个“地址”呢?想想看,白宫、中南海、凡尔赛宫、克里姆林宫……全世界有哪一个大国的领导人官邸是有地址的呢?就算有,肯定也都被这个宫那个府的响亮名号遮住了。只有英国首相办公居住的地方不叫首相府,却以地址相称,活似个民宅。
为了解开这个疑惑,我把英国历史学家谢尔登的《唐宁街10号》由头到尾读了一遍。虽然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但起码有点眉目了。
原来这座房子是18世纪乔治二世送给“首席财政大臣”罗伯特·沃波尔的礼物,但罗伯特·沃波尔开出了条件,说他不能以私人名义接受唐宁街上的这幢房产,除非将它保留给日后所有当上首席财政大臣的人。所谓“首席财政大臣”,其实就是后来的首相。自此之后,唐宁街10号就成了内阁首辅的官邸。直到今天,它大门上最显眼的东西除了那个10号门牌之外,就是一小块刻着“首席财政大臣”字样的铜板了。
既然它本来就是唐宁街上的一座民宅,以英国人的习性,也就犯不着为它弄个堂皇的名号。何况以当时贵族的标准看来,它真是普通得很,面积不大,装修平凡。尤其那沿用至今的门厅,狭小得像一般人家的客厅。你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日不落帝国最有实权的大人物工作起居的地方。就算后来英国没落了,好歹也是G8成员吧。难怪那么多镇级政府争建“白宫”,却从没听说有谁要盖座唐宁街10号的。
由于唐宁街10号太过简陋,所以到了20世纪初叶,许多有钱的首相都宁愿继续住在自己家里,纯粹把它当做办公厅。但第一任工党首相麦克唐纳就不同了,对平民出身的他来说,这简直就是豪宅。1924年他搬进来的时候很头痛,因为他没钱添置家具去填满整幢楼,只好委托他的妹妹趁百货市场大减价的时候用50英镑去买齐床单之类的必需品。依照规定,公家不管首相自住用的家私、电器。不单如此,晚上首相若想请厨子来几道好菜和家人享受享受,也得另外付费,因为厨师只负责公务午膳和国宴。故此,在唐宁街10号的历史上,多数首相搬出去的时候要比搬进来时更穷。
说到搬,也没有别的国家比英国更残忍。大选结束,卸任首相就得即时迁出,好让新首相立刻入住,其狼狈可想而知。好在布莱尔不用操这心,因为他一开始就刻意选住比较宽敞的唐宁街11号财相住宅,而财政大臣戈登·布朗则一直被派到唐宁街10号,所以这位新首相就连家都不用搬了。
(文心摘自法律出版社《读者》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