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 名
前3张汇款单:还债
我永远记得17年前的那个周日。母亲在地里干了好长时间活儿,回家后发现我还没起床,就在院子里骂起来,内容千篇一律:“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懒女儿,早上不跟着去干活儿就算了,居然还不起床做早饭。”我在她响彻小院的骂声中懒洋洋地爬起来,不耐烦地去点火。
7月,坐在灶前烧柴火,很热。她在灶房的另一头洗菜。锅里的米汤开了,她从锅里盛出一碗浓白的米汤,非常迅速地将一只生鸡蛋冲进汤里,倒入一小勺白糖,然后气呼呼地将这碗米汤蛋放到桌子上,对我说:“把灶里的柴扯出来两根,去叫弟弟起床,一人一半喝了米汤。”
我站在台阶上一边喝自己的那一半,一边叫弟弟。喝完后没听到弟弟起床的响动,就悄悄将另一半米汤倒了一半,一口气喝完。刚放下碗,就听见弟弟大喊。她就又冲我骂起来:“你是姐姐啊,没多留一点儿给他就算了,还要多喝他的。”我原本被米汤平息的火气再次被激起,冲到她面前说:“你就是偏心,他平时不也喝我的,怎么不见你骂他?平时我吃一根雪糕,你让他吃两根,你不让我读书却供他读书!”她气急败坏,扬起手想要打我。17岁的我已经比她还高,双手一推,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
我冲进屋里,提着前一天已经收拾好的旅行包,在她的柜子里翻出300元钱,从侧门扬长而去。两天后我来到了在深圳打工的表姐的宿舍,之后我成了工厂里年龄最小的员工。
到邮局排队时,已经是我上班一个月后。月底,我领到了330元工资。扣除工作服及工具的押金150元,我还有180元。一个月需要120元的生活费,我还剩60元。我来排队,是为了寄50元钱给母亲,还那300元的债。
写完地址和名字后,我在留言处,挥笔写下了两个大字:还债!第二个月,我寄了150元,第三个月,我还是寄了150元。我在留言处写:50元利息。
第4张~8张汇款单:怜悯
接下来3个月的时间我没再寄钱。母亲得病,我是从姨夫写给表姐的信中得知的。信中说母亲的偏头痛越发严重了,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去看医生。我知道她是因为没钱,爷爷奶奶要赡养,弟弟要上学,还有各种肥料、农具要买,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够花。
这时候,我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来:夏天时总穿着一条蓝色的尼龙布长裤,汗一出,深蓝色的裤子上就会泛起白色的盐渍。上身是一件因为年代太久而变得无比单薄的的确良浅色衬衣。她的衣服极少,好一点儿的要留着外出时穿,在家时就穿这些旧衣服。
她的头痛病一发作,通常都要持续好几天。那几天里,她包着退色的头巾,面色苍白,却依然强打精神给我和弟弟做饭,操持家务。我蓦然心酸,走进邮局,给她寄去200元钱。就算是怜悯吧,我想,即使是普通亲朋,恐怕也会拿点儿礼物去探望她,何况,她是给了我生命的母亲。
从此,我每个月都寄200元给她,留下200元左右给自己。我要生活,也要存钱,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第9张~25张汇款单:还她的情分
第8张汇款单后,弟弟给我回了信,说母亲拿着我寄回去的钱,去县城医院看了病,身体已好转起来。我寄回去的钱,除了交医药费,还给弟弟交了学费,给爷爷奶奶买了新棉被。信里说,母亲觉得那天早上不该那么骂我,我还小,不应该出来打工。弟弟才12岁,写信有些词不达意,我看了又看,才勉强读出一些母亲的内疚与想念之情。
夜里没盖好被子,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就生病了。表姐给我买来早餐后就去上班了,我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去诊所看病,上楼梯时我脚下一滑,滚了下去,正在做清洁的阿姨连忙将我扶起来送到诊所,怜惜地说:“小小年纪,就离开妈妈,真是受苦了啊。”
霎时间,我泪如泉涌。想起一年前生病时,正是农忙时节,母亲却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赶6里路去镇上买肉给我吃。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特意提早回家,雖然她要忙家务没空陪我,但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在屋前屋后喂猪羊吃食,听着她做饭时弄出的响声,心中就觉得自己不再孤单了。
虚弱地坐在长椅上打着吊针,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妈妈!”
病好后,我去了邮局,还是同样寄了200元回去。此时我已略略知晓了母亲的付出,这些钱,就算是回报她这17年来对我的付出吧。
第26张~59张汇款单:让她过得好一点儿
200元的汇款单,一寄就是几年,但却始终不知道对母亲说些什么。在春节来临时,表姐积极地为回家的车票奔走,而我听说厂里要留人看仓库并付双倍工资时,立刻就报了名。然而,当送表姐上了火车后,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忧伤,还有不曾预料到的浓厚的思念。
之后的际遇有些超出我的预料。表姐一个在国营公司工作的同学,劝说表姐购买他公司的股票,1000元1000股,求表姐无论如何买2000股,表姐当时也没有钱,我意气用事地拿出了2000元钱。却万万没想到,这2000元在3年后竟变成了4万元。
那3年中,我回去过两次,在家的时间都很短。母亲完全将我当成了客人,不让我动手干活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我在那样的礼遇下,拘束却也心安。
当我拿到那4万元钱时,简直不知所措。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忽然之间拥有了一笔巨款。那一刻我特别想立刻告诉母亲,我有钱了。3天后,我终于想到了这些钱的用途:将钱寄给母亲,让她去县城买套房子,与父亲、弟弟一起在县城生活。我甚至想象着她到城里之后的生活,她那么勤劳,完全可以去卖点儿水果或者早点之类,挣的钱一定比她在地里辛辛苦苦干一年还多。
母亲这次听从了我的建议,在父亲的工厂买了一套集资房,剩下的钱,一部分用来做她米粉摊的本钱,一部分存了起来,说是给弟弟读书,或者给我做嫁妆。
第60张汇款单:一点一滴全是爱
再寄钱给她,已是5年之后。那5年里,我经历了求学、辞职、频繁地换工作、恋爱、买房、结婚、怀孕、生子,自己每一分钱都要计划着用,又哪有钱给母亲寄呢?在生孩子前两个月,我忽然决定回母亲身边去。因为我怀孕后,竟然夜夜梦见回到母亲的身边。我梦见母亲冲米汤鸡蛋给我喝,也梦见母亲骂我,可是在梦中,就算是恼人的母亲也是那样可亲可靠,令人心安。
母亲万分惊喜地将我迎回县城的家,戴着老花镜给我肚子里的孩子织纯棉线的衣服,将父亲工厂发的口罩用缝纫机做成宝宝贴身穿的保暖衣……
怀孕后,我多梦易醒,一觉醒来,听见母亲房里缝纫机的响声,看到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就像少年时生病时,只要听见她的响动,我就又可以安心地睡去。
孩子出生在农历十一月,水很冷了。孩子的尿布要先用冷水洗了,再用热水洗。母亲的手因为在冷热水中不停地穿梭而裂开了一条条缝,偶尔还有血渍渗出……她有时会有埋怨,口气不好:“应该让你丈夫来侍候你。”然而转过身,她却又抱着刚睡醒的宝宝轻轻哼开了童谣。
宝宝两个月时,丈夫来接我们回深圳。她和父亲送我们上火车,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抱着宝宝。火车开动后我忍不住回头,看见站台上那头发斑白的老太太,蹲在地上痛哭得全身颤抖,而父亲则半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肩。
我收回视线,将脸埋在宝宝的襁褓里,任眼泪打湿孩子的衣服。
回到深圳一个月后,是她的生日。我去邮局寄钱,一笔一画地写下地址,再写下她的名字。那一笔一画里,不自觉地带着无限的深情与爱意。往事纷涌而至,模糊了我的双眼。直到这一刻,我才懂得,过去岁月里的那些怨、那些怜、那些牵挂、那些思念,全是爱。
(石建涛摘自《恋爱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