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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上海,陆澹安一类文人非常摩登十分新潮。写鸳蝴体小说不在话下,他还编报纸,编杂志,编书,拍电影,开电影公司,当教授。当年他的名片可以印上两页,身份复杂,差不多相当于当下的王中军加郭敬明加易中天。
文人相忌,恐怕是百代不易的真理。老上海的文人,有人玩普罗,有人玩国仇家恨,有人玩布尔乔亚,有人玩风花雪月,有人玩纸醉金迷,当时各行其道,看起来还相安无事。后来世道大变,亭子间里的“小透卵”转眼当上大干部,颐指气使,把其他门派的文人一一贴上标签狠狠收作了一番。“鸳鸯蝴蝶派”在新上海是一枚有政治含义的标签,是一项轻罪。陆澹安就是被贴上标签的鸳蝴派文人,文人风光不再,甚至连文人身份都不保。他晚年作诗曰:“劫后神仙不值钱,而今鸡犬尽升天。”“即今高处不胜寒,愿作鸳鸯不羡仙。”一吐胸中的肮脏气。这几句诗我是在多年不见的管继平兄的博客中读到的。
管兄在博客中称陆澹安“旧式文人”,并不准确。民国上海,陆澹安一类文人非常摩登十分新潮。写鸳蝴体小说不在话下,他还编报纸,编杂志,编书,拍电影,开电影公司,当教授。他写过十余种长篇弹词,是中国早期侦探小说的重要作家。当年他的名片可以印上两页,身份复杂,差不多相当于当下的王中军加郭敬明加易中天。
那时候的上海是中国得天独厚的文明孤岛,机会多,诱惑多,时髦文人的心思特别散。管兄的博客里有网友留言,说三十年代,陆澹安带着他的学生京剧演员“绿牡丹”去昆明演出,结识云南白药(百宝丹)的创制人曲焕章。百宝丹经陆澹安广告推荐才走红上海——他这件事早做了六十年,换在今天他说不定可以赚到上亿身家。
不过,那一代文人,心思再散,俗务再多,依然不失读书人的底色。《陆澹安文存》是一明证。现在已出的三种《小说词语汇释》、《戏曲词语汇釋》、《说部卮言》功夫扎实学问可靠见解独到,是有分量有趣味的学术著述。这些书,放回当年,可以在学界立足。拿到今天,几乎成了稀世之珍,能比较出如今所谓学术界的空疏和虚妄。
两种《词语汇释》几十年前就出过,印数不凡。当辞书自然是它的正用,即便当读物有时信手翻翻也很有趣。《说部卮言》是作者研读《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儒林外史》的成果,有繁密的考据,也有自出机杼的心得。
陆澹安研究说部,态度正常——正常读者研读正常作者的正常作品,不会装神弄鬼大言欺世。他喜欢这些小说,但再喜欢也只是小说,绝不把它读成一字不可易处处藏密码的天书。他欣赏作者的天才,但再富天才的作者也难免疏漏。正常的态度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处说好,坏处说坏。
举例来说,陆澹安读长篇说部,喜欢作年表,把握故事的脉络。有了年表,也容易发现小说中的问题。比如,《水浒》二十四回,“潘金莲问武松的年纪,武松说:‘武二二十五岁。金莲说:‘长奴三岁。可见潘金莲是二十二岁。但后来西门庆问潘金莲的年纪,金莲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潘金莲私识西门庆,仍是这一年腊月中事,何以她的年纪忽然长了一岁?”
这个问题我可以代施耐庵勉强作答。潘金莲对武松,是金莲勾搭武二,所以她会把自己说得青春一点;潘金莲对西门庆,是西门庆诱奸潘金莲,潘金莲开始还要拿一下款(拿款之意,见《小说语词汇释》),所以没有虚言敷衍。
但到了《红楼梦》,有些问题哪怕起曹雪芹于地下,都难以自圆其说。“书中写宝玉的年纪,忽大忽小,迷离惝恍,简直教人无从捉摸。譬如第三回黛玉进京那一年(便是《红楼梦》本文的第一年),书中说她才六岁,宝玉比黛玉大一岁,那么应当是七岁了。此后经过七年宝玉乃逃禅而去,照此计算,宝玉与宝钗结婚时才只十三岁,其出家为僧,才只十四岁。就书中情事观之,岂不荒唐之至?”宝玉初试云雨情也是第一年,七岁,发育得太好了,云雨界神童。
《卮言》里有很多这类好玩的小问题小发现,大多言之成理,牵强的也有。我最不解的是陆澹安的这段话:“我把《金瓶梅》与《水浒传》对照,方知《水浒》王婆说风情一节。乃是直抄《金瓶梅》,并非耐庵自己手笔。从前我做《水浒传》研究的时候,已经很详细的说过了。”什么时候笑笑生成了施耐庵的前辈?《水浒传》在前,《金瓶梅》在后,对我来说几乎是章子怡不会嫁给张春桥一样铁定的常识,这个铁案如何翻得过来?我查遍全书,都找不到详细的说明。但愿陆先生的研究者有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