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今年是虎年。十二生肖之中,以虎最猛,也最富有侵略性。随着中美关系今年忽然降温,明明是“温室效应”的一片冰融雪消之泉,忽又进入冰河期,一切像突如其来,不可预知,其实像领导人的名句,一是“这场风波迟早要到来”,二是官场的套话“事物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天要下雪,娘要嫁人,奥巴马的一张黑脸要翻天,要沉着对付,隆冬之后,一定大地回春。
虎年是最奋起出击的历史时刻。时机未至,老虎精于韬光伺伏,猎物出现,绝不废话,则又扑击出手。虎年说虎。在我国的文化里,这头畜生可有意思:在冷战时代,美国雄霸天下,凛然有虎气,可是没有吓倒人,因为“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今天,美国衰落了,世界进入“山中无老虎”的“多极时代”,美国一句话,从前还顶一万句的,今天奥巴马来中国,要这要那,人民币汇率,左也伸手;伊朗制裁问题,右也需索;啰唆上一万句,也比不上我国外交部发言人义正词严的一句:“不!”
虎年说老虎,一壶碧螺春清茶,一碟花生米,这虎年来得正是时候。国人对老虎一向有感情,有认识:武松打虎,传颂百世;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投奔座山雕,没想到半路也过了个景阳冈。中国画以老虎为题,相当普遍,唯画虎最难,像龙一样,一不留神,铺黄染金,色彩浮夸得像老谋子的画面,结构不对称,流于庸俗,这些“作品”,大江南北酒家饭馆贵宾厅的墙壁上最常见。一个大款坐在正中,戴一副墨镜,一身阿曼尼黑西装,左右保镖三四,满座则食客六七,桌上娃娃鱼、穿山甲、鲍鱼鹅掌,茅台酒过三巡,主人大哥打一个饱嗝,又尽一杯,此时手机响了,他接听,向手机另一端虎吼一声:“十个亿就十个亿,告诉那小子,老子不缺钱,少废话,一个子不减。后天老子还要上美国,送儿子进加州大学,合同48小时给我搞定,不然他妈的拉倒!”这等架势,如此底气,也真不枉墙上那幅帝皇气象的风啸山君图。此时举座碰杯,祝大哥虎年虎虎生威,宾主尽欢,还有卡拉OK的下一场呢。一定醉成一堆。
虎是万兽之王,却不一定是独行者,我国成语有“狐假虎威”之说,也有“为虎作伥”之论,狐和伥,都是奴才的一种。有皇帝必有家奴,有猛虎也必有狐伥,中国人对于伴君如伴虎的人,态度爱恨交缠。鲁迅说中国历史只有两个时代交替:一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二是“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鲁迅恐有笔误——奴隶与奴才不同:奴隶是被迫做的,只侍奉主子茶饭更衣,牵车备马,服务的是硬件;奴才的层次更高,主人看中村姑民女,见色起心,奴才心领神会,俯首帖耳,向主子献上一计——这个闺女名翠喜,有个老爹,欠了人十吊钱的债,若想翠喜就范,只有这般这般,那样那样,还怕不到手不成?
这等上层建筑的谋略,属于人文的软件,奴隶干不了,只奴才干得成。奴才的教育素质比奴隶高许多,奴才往往是知识分子,攀附权贵,有清一代,汉人自称奴才,还要讲点资格呢,奴才也分享满清江山,成为主人家的“股份持有者”。
在世界历史上,只有陈胜吴广和斯巴达克之类的奴隶起义,从没听说过奴才起义的。西方经历过黑奴贩卖史。西方人明白何谓奴隶,向他们解说奴才的定义,因文化隔阂,必有语障,譬如对于英国人,上有维多利亚女王或乔治五世,首相格拉斯顿和丘吉尔,就不是皇室的奴才;但中国的咸丰和慈禧太后,下有曾国藩和李鸿章,曾李就是成丰和慈禧的奴才。论学问和谋略,曾国藩不输于丘吉尔,李鸿章更胜过格拉斯顿。外国的朋友追问其故,我看看街上电影院张贴的电影《孔子》的巨幅广告,打个哈哈,我国以儒家立国,君臣父子,文化上是优越的。奴才这个词儿,你们不懂,英译绝不是Slave,像“关系”一样,要音译为Guanxi,奴才如果要收进《牛津英汉字典》,只能另铸一词,叫做Nucai,其实仍是狐假虎威,为虎作伥。老虎与狐伥之辈,互为相对的存在,在肉食森林里,保持了既尊卑有序,又是一对工作关系密切的伙伴。
秦始皇固然要征召奴隶来修筑长城;但维持秦国的江山,却仗需赵高李斯之类的奴才。虎年赏虎,兼识狐伥的周边动物,十二生肖,不是数虎年最叫人微笑会心的吗?祝《南风窗》的读者老爷奶奶,虎年好景,虎跃龙腾,从商的发财,当官的高升;祝国家虎年出击,真老虎战胜纸老虎,为国际和谐生态作出贡献。是为新春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