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平
时下的中国社会,有一种新的景象,这就是中国人在匆匆发展之同时,谈及信仰者蔚然成风;而信仰问题亦日益增多,有如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一方面,老调重弹,依旧困惑于信仰危机,一方面则迷惑于信仰关系的混乱,不知所从。如此一幅图景,怎是一个“信仰”,可以了得的信仰困局。
“信仰事件”层出不穷
伴随着信仰问题的日益被关注,近期之信仰事件也接踵而至,兹举其大者,稍作言说。
第一件事情,是国家文化部有关风水“申遗”的争议。民间有关风水申遗的话题由来已久,据称是受到韩国、日本风水申遗的“威胁”所致,以吸取端午节的教训。但有学者认为中医、风水同根同源,国人不相信,是民族的自卑心理的表现,并把它上升到“国家文化主权”的高度。
第二件事情,是针对前几日的农历中元节(传统“鬼节”),天津市有文规定,禁止党员干部焚烧冥币。如天津市党员干部在丧事活动中有看风水、做道场、为亡人开光送路、焚烧冥币等行为,情节严重的,将被严肃处理。此文一出,随即惹出各种争议。其中,最要紧的,是认为它是一种极“左”思潮在一些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忽视了当代国人最缺少什么的问题,进而希望当权者为此深刻反思。
第三件事情,正好与上述现象相反。这是近日在国家新闻办公室召开的“首届尼山世界文明论坛”发布会上,有官方发言人认为,“中国没有出现信仰危机”。比如说,奶粉、假药、某些商业欺诈问题,大家所表示的不满意与愤怒,这就说明了中国人还没失去信仰。
上述三大现象,之所以把它们称为“信仰事件”,是因为这些现象之中,信仰是主题,象征和代表了中国人最基本的信仰需求。但是,这些信仰需求又呈现为一种意识形态关系,甚至被上升为国家文化主权,都被统属在国家职能部门的话语系统之中。所以,它们不仅仅是信仰,不仅仅是国人之信仰需求,早已被权力话语系统建构为“信仰事件”了。
传统风水术,本是民间社会之习俗信仰之一,如果变质为“国家文化主权”,风水成为国家信仰,那么,偌大一个主权国家,成为风水信仰实践的主体,国家社会之治理机制将成为风水大师、神仙高人的试验场。而恰好是党员干部自己的生命关怀及其习俗表达形式,个人的信仰需求,却又被信奉为“政治信仰问题”,被明文规定为不允许。至于一度引起社会激愤、被认为是社会缺乏诚信、人心浮躁的各种商业欺诈,反而能化腐朽为神奇,作为反面教材,说明中国人没有失去信仰,中国社会无信仰危机云云。
仔细想来,见怪不怪。因为见仁见智,中国信仰本来就不是一个独立自在的问题。这里面已经涉及一个很要紧的大问题:是中国人失去信仰了,还是中国人本来就没有信仰?或者是中国人从来就不缺信仰,而是中国人的信仰缺少了什么?
依附型信仰关系
对于中国信仰,有一种普遍性的误解,认为中国人大多不信宗教,但是有我们自己的文化信仰。甚至认为,我们不讲上帝,但我们有良心。所以,多年以来,只要谈及中国信仰,就会是一头雾水,难得要领。
儒释道三教,是中国人的信仰,也可以是中国人的宗教,但又不同于西方的宗教。我们有我们的宗教与信仰。与西方人不一样的,中国人谈信仰,不仅仅是对神灵或超验关系的信仰,不是信仰faith,而是信念beliefs。因此,中国人常常有宗教信仰、文化信仰、政治信仰、民间信仰、民族信仰、国家信仰、行会信仰等等。为此,才会有1980年代以来一直困惑中国人的信仰危机。然而,究竟是哪一种信仰的危机?举国号称要重建与复兴的又是哪一种信仰?依旧是雾水一头,难以捉摸。
很多研究民间信仰的学者,不喜欢“宗教”这个概念,认为这是西方泊来品,不适用于中国信仰的讨论。大多数中国人也不喜欢制度宗教之规范的约束,却又顾忌于各种超验关系的影响,生活于种种不确定性之中。他们当然要有自己的信仰。而宗教处于中国社会的边缘,古往今来就无法规范中国人的信仰,也无法使中国信仰完全进入宗教体系。所以,中国信仰始终依赖着各种现实社会关系,依赖着信仰者的权力、身份、地位,依赖着现实社会各种利益关系,无法独立表达,无法构成独立实践的信仰体系。于是,中国信仰就被做成了一种特有的依附型发展模式,我把它称之为“依附型信仰关系”。
依据北京零点研究咨询公司在2007年的“中国人精神生活调查(CSLS)”,85%的中國人有某些宗教信仰或某些宗教信仰活动的实践。这些人大多不属于某个宗教组织,但并不影响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其中,有58%的人声称自己不信仰任何宗教或任何神、鬼、佛等,但有44%的人在以往的12个月中曾有过某种形式的宗教实践,如去教堂、祈祷、烧香、在家中供神像或祖先牌位、戴符、看风水、算命等活动;有49%的人具有某种宗教信仰,如相信灵魂转世、天堂、地狱或超自然力量。与此同时,这种信仰现象在一些党、团员中间也存在。只有16%的党团员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在以往12个月中没有任何宗教实践。
研究表明,即便是没有宗教身份归属的大多数中国人,他们都有自己的信仰,这说明他们的信仰方式不是依赖于宗教组织,而是按照自己选择、喜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信仰。这就构成了一种非常随机的、私人化的、甚至是私密性的信仰及其表达方式。人们无法进入宗教实践领域,只能依靠信仰者自己独有的条件与方便来表达自己的信仰。因此,穷算命,富烧香,大师、官员、富人则三位一体,给信仰做局。
中国信仰如果被分为若干信仰类型的话,那么,这种信仰类型的构成,大多是基于信仰者的私人身份、个人关系、利益获得路径、谋生路子等方式。官员有官员的信仰方式,富人有富人的信仰要求,白领有白领的信仰选择,穷人有穷人的信仰期待……至于中国人常说的什么信仰,也因此而成为局限于某种权力关系、利益关系、人际交往、族群关系,它们也都被建构为依附于这些关系的信仰格局。
为此,当中国人谈及信仰的时候,如果不说明这些信仰所依赖的复杂关系,这些信仰的精神内涵就无法说得清楚。不是局限于内心深处,常在“信仰失语”状态,无法表达;要不就是信仰者依附在他们选择的信仰关系之上,使信仰成为一种现实关系的表达,成为对某种利益关系的选择与追随。如此依附下去,信仰的神圣性与超越性,信仰的普遍性与终极性,就被做成各种“关系中的信仰关系”,从而成为中国信仰最基本的毛病所在。
官场巫术及其信仰格局
近期被诟病的李一现象,关键不在于他以教敛财之嫌。在我看来,其最大的毛病,是把信仰做成了局子,使信仰成为富人的时尚、权贵的工具、神秘高人的敛财手段,是权贵、富人、官员、大师的合作结果,其后深藏着一种依附型权力与经济利益间的交换关系。
曾有一份《中国县处级公务员科学素养调查报告》显示,有的县处级公务员处在官场巫术之中。重庆市烟草公司原副总经理冯某热衷于看风水,历时3年修建一座豪华“活墓”,书“官爵至五品”;2000年,山西交口县被曝出县委大院为“补风水”,内有深埋达6年的“镇邪物”、“升官符”;今年年初,河北高邑县县委书记受高人指点,在县府大门的街上置放一架报废的战斗机,喻意“飞黄腾达”;而长春某区法院门前则高挂“辟邪剑”,以防止法院领导再“出事”……
此类官场巫术,使用公权力来烧香占卜,耗费了无数纳税人的血汗钱,以完成他们的精神走私。就其本质而言,应当是当代中国社会依附型信仰关系的最充分的表达形式。公权力的介入与信奉,富人资本的炒作与烘托,正是这种富人与权贵捧出的信仰关系,建构了中国信仰的依附关系,呈现了一种“信仰”与“被信仰”的矛盾。
一名良心未泯的风水先生,近年来一直周旋在某些官员身边,为他们观面相、卜官运、看风水,甚至在规划城市建设时出谋划策,被当地官员奉为座上宾,尊称为“刘大师”。最近,他向《半月谈》揭露了官场巫术的各种丑态。
人们可以在他的陈述中发现,他所接触的一些官员,看上去很风光,其实脑子空虚,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官运。官运不顺者,会请他去看自己的祖坟风水,指点迷津。某局副局长为了排挤与他竞争局长位子的对手,竟愿花一万元钱,让他用巫术“诅咒”对方。更有甚者,某县修建人民广场,广场上耸立的标志性建筑——一座八龙盘石柱,其实就是按照县重要领导的生辰八字设计的。
依照这名风水先生的自我表白,他干这行已挣了不少钱。但这些钱,大都不是官员自己掏的腰包,而是围着官员转的老板“埋单”。一次占卜,少则1000元,多则3000~5000元,甚至更贵。
联系到近年来神秘大师、商界富人、官员权贵之间常见的同谋结局,中国人不难发觉,这就是他们共同建构起来的一个“信仰格局”,其中的利益链条和关系网络,正好昭然若揭。这样一种被做局的信仰,中国人如何能够被信仰,又如何能够被宣称为“没有信仰危机”?尤其是这种官场巫术,一方面出离了固有的政治信仰,一方面严重影响了当代中国信仰权利之公平与平等,更严重的是,它会使国家公权力陷入一种非理性的运作机制,使国人冥冥之中承受的,实际是一种类似于大师、高人的治理与管制。表面上,政教关系制度分割,实际上,在各种信仰的依附关系与实践方式之中,信仰却“被做局”了。
老百姓的依附型信仰,事体兹小,因其手中无权。可是,对于手中握有公权力的官员权贵来说,他们信奉的巫术应该如何是好?一个很严重的事实是,当他们按照他们所信奉的神仙高人,来行使他们手中的公权力的时候,我们被治理的社会与国民也因此被信仰了,被做局了。在此信仰格局之中,即便是中国人有些信仰关系,也是私用的、不可信靠、难以普遍认同的。
这种信仰,对中国社会还能有什么用?它们还是信仰吗?
从“依附型”到“理性型”
置于中国信仰之局,常常有两个互相支持的社会事实:信仰与关系。
不同的权力关系,不同的信仰传统;当信仰者用信仰来表达政治权力、经济的利益、个人的身份、权贵的地位等关系的同时,信仰也随之失去了它应有的神圣性与终极性。
家族信仰,依靠家庭关系的维系;民间信仰,依赖民间乡村交往;政治信仰,建构的是政治秩序;宗教信仰,实践着宗教的灵性;民族信仰,强化着本民族的族群关系;文化信仰,却要求该文化的社会表达可能。如果这些信仰所依赖、依附的各种现实关系,无法表达这种被依附的信仰,那么,这种信仰就只能成为私了自慰型的信仰。更加严重的是,这种被依附的关系一旦出现断裂,这种信仰就会连自慰私了的功能都会丧失,人们常说的信仰危机的时代就会到来。
现在的问题是,在宗教边缘、功能不彰、各种权力关系肆意妄为的时代,信仰何为?信仰关系的依附性,建构了信仰之间的不平等。信仰与信仰者对于各种权力、经济、身份、地位等关系的依附。中国信仰如果要对中国社会的发展、文化的复兴、社会诚信建设发挥应有的作用,首当其冲的就是要使信仰体系能够超越、出离各种现实关系的制约和捆绑,使信仰成为信仰者自己的事情,社会群体与价值共享的自由结果;其次,是这个社会政治、经济、权力的理性化改革,信仰就是信仰,权力就是权力,利益就是利益,在信仰关系与它们之间应当有一道制度设置,绝不相互混淆,乃至强力干预。
一个基本的道理,就是国家强盛、经济发展,绝不等同于信仰问题的解决。官员们迷失在官場巫术中,“不问民生问鬼神”,则涉及公权力的非理性运作,混淆有官场权贵的腐败因子及其公共权力的滥用。
中国信仰的主要问题,不是所谓科学精神的缺失,不能再把科学信奉为神灵,包医百病。因为,很多信仰者不缺文化、不缺地位、很有身份,甚至很有学问……他们都有“科学精神”,就是没有“终极信仰”。说到底,这些信仰者也都入局了,皆为局中之人。入局者,只能选择“被做局”的信仰。
这说明,不是中国人信仰缺失,不是简单的信仰危机,而是缺乏信仰表达的自由空间。已有的研究表明,中国人的信仰已经林林总总,花样丰富。但是,有没有一个主宰性的信仰关系,制约了中国信仰关系的自由表达,同时又缺乏一个值得全社会信任的公民信仰?有没有一个很强势的信仰关系,抑制了其他信仰,从而使人们无法在社会中自由表达自己的信仰,而只能依靠高人、富人与权贵的“神秘忽悠”?
因此,中国信仰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不是中国人缺了信仰,而是中国信仰缺乏了普遍的、超越的、神圣而终极的价值。一个人什么都信,其实就等于什么都不信,只能信奉他所依附的各种现实关系。
换句话说,缺少普遍、永恒、终极关怀的信仰关系,就不会构成一个社会的普遍性价值认同。依照宗教社会学的理论方法,任何一种信仰体系内部都基本具有法律的要素,没有这些法律要素,信仰就会蜕变为私人信仰的狂热。而私人信仰缺乏了法律要素以及相应的规范、法则,无疑也会蜕变为狂热的神秘信奉,呈现为官场巫术、商场巫术、家庭巫术、民间巫术等表达形式,表达为巫师与顾客间的私人交易。
传统的信仰关系,往往以个人功利及其人际交往关系为中心,具有工具性、非正式制度性、特殊主义的、私下的、等级式的、忠诚于个人,意味着涂尔干指出的“机械团结”;而现代信仰关系,则以非个人关系为中心,价值型、正式制度化、普遍主义的、公开的、职位分工式的、忠诚于法律,建构为涂尔干期待的社会“有机团结”。与此相应,现代信仰认同区别于传统信仰认同的关键在于,一个信仰体系,它要确立的不仅仅是同一信仰者之间的一致性,同时也是不同信仰者在公民社会及其认同基础上的理性化建构。
如此观之,这早已不是什么信仰危机或信仰重建等简单问题了。当下中国社会,不但缺乏普遍认同的公民信仰,同时也缺乏为信仰关系提供超越性、神圣性、普遍性认同能力的现代理性,从而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迷失与信仰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