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做伴

2010-05-30 21:06大友秦丽
读者 2010年12期
关键词:母女俩黄山女儿

大友 秦丽

何延芬的疼痛源于15年前的一个清晨。

1995年1月16日清晨6时许,一脸倦容的何延芬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小区。她是河南省焦作市一家医院的医生,昨晚值夜班,可再累她也得赶回来——那天是她女儿梁华15岁的生日。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她吓了一跳: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丈夫正站在床边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大声叫喊。

两个小时后,在自己上班的那家医院里,心急如焚的何延芬拿到了女儿的病情诊断书:脑动脉瘤破裂。手捧诊断书,何延芬的世界轰然倒塌——她是一名医生,而且是一名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她知道这看起来平淡无奇的6个字背后的含义就是“死亡”。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儿,何延芬肝肠寸断。

绝望中的希望

当天下午,梁华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后,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的梁华始终没有脱离危险。换药、输液、擦洗伤口……何延芬片刻不离地守在女儿身边。

整整23个日夜,何延芬几乎没有合过眼,可就算这样的虔诚也没能等来女儿的苏醒。她绝望了:难道女儿成了植物人?她才15岁,就这样度过余生?

一天清晨,窗外阳光明媚,何延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后,便坐到了女儿病床前。她给女儿梳头、洗脸,又给女儿戴上了她平日最喜爱的蝴蝶发卡,说:“孩子,你要是能听见妈妈的话,就动三下手指好吗?”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梁华竟然慢慢伸出了一根手指。难道是幻觉?何延芬赶紧擦了擦眼睛。没错儿,那是女儿的响应,因为她又清晰地看到女儿伸出了第二根手指,接着是第三根。

苏醒后的梁华被何延芬接回了家中,而回到家中的梁华又在床上躺了整整3个月。梁华所谓的苏醒不过是可以小幅度地挪动双手、左右摇动头部,再就是模糊地喊出“爸爸”“妈妈”。3个月来,因为女儿大小便失禁,何延芬每天重复最多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给她换衣服、床单,然后拆洗、晾晒……

“自己辛苦些无所谓,可对一个15岁的孩子来说,这不是她该过的生活啊!”3个月后,在何延芬的鼓励下,梁华经过无数次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终于可以颤巍巍地不依赖任何支撑站在床前。

从那天开始,无论严寒酷暑,只要天气允许,每天凌晨四五点,何延芬就搀着女儿出门,直至晚上才回家。出门的目的是为了走路——虚弱的梁华只能从走路开始进行锻炼。走累了,就在路边歇歇脚;饿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儿饭。刚开始时,就算有妈妈扶着,梁华也走不稳。每当梁华快要摔倒时,何延芬就赶紧把腿垫在她的身下,然后用力提起她的胳膊,这样梁华就会缓缓落地,不至于摔坏身体。而梁华每摔倒一回,何延芬都有可能腿部骨折或者胳膊脱臼。

一年后,当梁华可以慢慢独立行走时,何延芬已脚趾骨折、腰部软组织挫伤多达27次。

凄美的放弃

为了给女儿找点儿事做,何延芬在小区附近给梁华报了个电脑培训班。但半个月后,因为梁华根本无法完成课程,何延芬只得放弃。随后,何延芬又带着女儿去残疾人就业市场找工作,可梁华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适应工作的劳动强度……多次碰壁后,梁华再也不愿出门了。看着女儿闷闷不乐的样子,何延芬焦急万分:女儿的身体已不再健康,心靈不能再有阴影。怎样才能让女儿找到自己的价值呢?

在妈妈的陪伴下,梁华到河南郑州的一家权威医院接受了一次全面检查,检查结果让何延芬再度落泪:病情加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何延芬原本以为女儿从昏迷到苏醒、从苏醒到行走是一种康复的表现,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她这个当妈妈的想当然。

女儿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我为何还要让她接受诸多效果不佳的治疗、承受一些无谓的痛苦呢?为什么不让她在有限的日子里快乐起来,多做一些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何延芬的脑子里有了“放弃治疗”的念头。

1996年8月初的一个晚上,下班回家的何延芬发现,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屏幕上是一个个风景秀丽的画面,有山有水,绿树红花,鸟鸣阵阵。见妈妈回来,梁华试探性地问道:“妈妈,带我去那里旅游好吗?珠海,好漂亮的地方。”

“旅游?”何延芬眼前一亮。品山水、赏灵秀,在那样的环境中,孩子将会有怎样的快乐?这不就是我想要给孩子寻找的吗?

“只要你想去,妈妈一定带你去!妈妈会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一把揽过女儿,何延芬的眼角湿润了——女儿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意味着什么。我这个医生妈妈既然对孩子的病情无能为力,就陪她快乐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看她一路笑着走到生命的终点吧!

第二天一大早,何延芬就赶到医院辞职。经过和丈夫的彻夜长谈,何延芬做出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决定:放弃治疗。从今天开始,她要带着一个母亲难言的酸楚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向女儿生命的终点出发了。

妈妈陪你一路走向天堂

1996年10月的一天,何延芬一手提着便盆、一手搀扶着虚弱的女儿来到火车站,踏上了她和女儿生命长征的第一站——珠海。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旅行是一位母亲正在用一种超乎寻常的方法,弥补女儿生命的缺憾。

在珠海的7天时间里,梁华很兴奋,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妈妈的表情或眼神中看到过一丝恐惧。

事实上,这种强装笑颜陪着孩子一步步走近死亡的做法,对何延芬来说是一种折磨。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要撑不住了。那时,她就给自己鼓劲儿:我不能倒下,我的女儿需要我,只要女儿一天没停止生命的脚步,我就不允许自己倒下!

旅游,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1997年4月,母女俩再次出征,这一次她们选择的是黄山。去黄山源自梁华的一次疑问:“妈妈,都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真的那么好?能不能去一趟黄山,让我看一眼那棵著名的迎客松呢?”何延芬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到了黄山脚下,何延芬犯难了:蜿蜒的石阶看不到尽头,将近60度的坡度,不足50公斤的自己要将近70公斤的女儿背上山……这是怎样一段艰辛的征途?懂事的梁华说:“妈妈,要不我们就不上去了,反正也到黄山看过了。”

“华华,哪怕是爬,妈妈也要让你看到山上的迎客松!”何延芬坚定地握紧了女儿的手。

妈妈搀着女儿开始登山了。走几步,坐下来喘喘气;再走几步,又坐下来喘喘气,母女俩相互依偎着打气,然后再接着往上走。实在是走不动了,何延芬就背起女儿,偎着一边的山石一步步往上挪;在坡度近90度的地方,何延芬甚至手脚并用地伏在石阶上往上爬……

一位游客停了下来,又一位游客停了下来,第三位游客也停了下来……得知这位母亲是要完成身患重病的女儿登顶黄山、亲眼看一看迎客松的愿望后,先后有22位陌生人加入了这艰难的登顶之旅。陌生的游客,自发地3人一组,左右抬着,身后托着,轮换着将何延芬母女一直送到了山上,送到了那棵著名的迎客松前。下山时,22位游客再一次架起了梁华:“姑娘,我们帮你。”

黄山之后是延安,接着是上海,然后是天池、西双版纳、内蒙古草原、井冈山、嘉峪关……强忍悲痛的何延芬就这么陪着女儿行走在快樂与伤痛、希望与绝望的边缘。她不知道女儿将会在哪一站离开这个世界,她只想女儿的每个今天都充满欢笑。

“妈妈,我们去西藏好不好?”2007年9月,当母女俩行至敦煌,梁华无意中看到有通往西藏的汽车时,兴奋地问妈妈。

向来对女儿言听计从的何延芬,这一次犹豫了:高海拔、极度缺氧的西藏对女儿来说,等同于一个死亡之地啊!可回头看到一脸期盼的女儿,何延芬不忍拒绝:“好吧!”医院诊断说女儿的病情最多支撑两年,如今10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如果真的回不来了,我就陪着孩子永远和雪域高山相伴。

下定决心的何延芬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向远在焦作老家的丈夫报告自己的行踪。与其说是报告行踪,倒不如说是交代遗言:“我要带女儿去西藏,如果回不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还是别去了,你们的身体状况受不了的。”车站的工作人员看到何延芬扶着无法正常行走的梁华站在售票口时,极力劝说何延芬放弃。最终,车站工作人员无奈地将车票卖给了她们,并一再嘱咐司机,路上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俩。

按照司机的要求,何延芬买来两大袋氧气,然后登车出发。最初,母女俩一切如常,可当车到沱沱河时,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突然袭来,接着梁华和何延芬同时出现了呕吐、头痛等剧烈反应。

“马上吸氧!”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冲她们喊。

何延芬挣扎着将氧气袋的气管插进女儿的鼻孔,自己却舍不得用另一袋——她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的路,她要把氧气留给女儿用。看妈妈不停地呕吐,梁华哀求道:“妈妈,你吸一口吧!”“傻孩子,妈妈没事儿。”痛苦中的何延芬安慰着女儿。

何延芬的高原反应整整持续了4个小时。4个小时后,车到了拉萨站,眩晕的何延芬硬是将女儿背下汽车,一步一挨地走到了布达拉宫前……

天堂里我依旧是最幸福的女儿

从西藏归来后,梁华的病情又一次出现了反复。

在2008年3月11日的日记里,何延芬写道:华华左侧腹股沟感染已经20多天,不见好转。尿管插了4天,解决了感染处被尿浸泡的问题。我每天换药23次,还总有脓性分泌物……死神真的要来了!

死神要来了,可10多年来勇敢、坚韧的妈妈依然没有放弃带着女儿寻找快乐的步伐:2008年6月,母女俩一路辗转去了旅顺。

旅顺203高地是1904年日俄战争期间,西线日俄两军争夺的重要现场,地势十分陡峭。景区有客运面包车来往,但为了节省费用,母女俩决定走路上下。下山时,由于惯性,梁华的身体突然前倾,看势头不对,何延芬赶忙先垫上自己的一条腿,然后胳膊用力向后扯梁华。梁华站稳了,何延芬却倒下了,胳膊、腿严重挫伤……

2008年9月,何延芬搀着梁华站在了山东蓬莱的海边。她们打算由此过海到黄河入海口,可船费每人就要300元。正当母女俩愁眉不展时,遇到了一个考察观光团队。“坐我们的船吧。”好心的游客向她们礼貌地招手。何延芬提着便盆,搀着女儿上了船。但就在这次渡河过程中,梁华昏迷了。当船靠岸,一群热心人手忙脚乱地准备将她们母女送到医院时,梁华又奇迹般地苏醒过来。醒来后,梁华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在哪儿?”何延芬握住女儿的手说:“别怕,妈妈在这儿。”梁华哭了:“妈妈,我以为我死了。”

2009年5月16日,在又一次出行归来感觉身体不适后,已经在母爱的支撑中奇迹般度过了10多个快乐年头的梁华,给妈妈写下了字里行间充满平静的一段话:妈妈,我宁愿死在旅游的路上,也不愿躺在病床上。我死后,请把我的眼角膜捐献给那些需要光明的人。

这一次,何延芬没有躲避死亡的话题。她知道,到了该和女儿说明一切的时候了。于是,妈妈平静地诉说,女儿平静地倾听,父亲在一旁默默无语。一个原本沉重的关于死亡的话题竟如此轻松地摊开了。

妈妈说完,女儿哭了:“对不起,妈妈,这么多年您为我受了这么多折磨。谢谢您,妈妈,这些年的快乐是您给我的又一次生命历程,就算到了天堂,我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儿。”

妈妈哭了:“请原谅一个母亲的无能为力。”

父亲也哭了,其实他内心的苦痛并不亚于妻子。但他是男人,不可以表现出脆弱,因为他要在工作之余每天交错地打多份临时工,只有这样,妻子和女儿才能有足够的费用出行。

“孩子,别怕,活着一天,你就得快乐一天。关于捐献眼角膜的决定,我们支持你。”泪眼相对的何延芬夫妇说完,在女儿那段简单的文字后庄重地签下了名字。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承诺,也是一对父母和女儿在冷静地审视生命的意义。至此,死亡的恐惧已经被梁华10多年来的快乐,以及快乐过程中产生的人生感悟深深掩埋……

(乌梅摘自《山海经·人生纪实》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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