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宁
亲爱的胖子爸爸: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你和钱惠羡离婚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以不要为我们的分离而觉得难过。”重提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你有了新欢而心里吃醋难过,而是因为我突然有些想念李委婉。
你一定记得李委婉吧,上次你来学校,她一见你,就立刻夸张地冲上前来,一把握住你的手,用抗战电影里同志般的热情一口一个唐编辑地叫着,就像你是某个上面派来考察学校并且要听她讲课的重要领导。不过说起来你也的确是李委婉眼里的“重要人物”,至少在文字上是吧,我猜想她给你们单位报纸投豆腐块稿子的时候,一定恭恭敬敬地称呼你为“敬爱的唐编辑”。哈,就像我给校报编辑部投稿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拍编辑马屁一样。我敢肯定,她在你们报纸上发的两篇稿子,一定是被你改得几乎没有了她的原句,才有幸发了出来;而且,你帮她发表的目的,也一定是希望她能够对我多多关照吧。至少,在李委婉兴奋地将自己发表的稿子当作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的时候,后面有几个男生曾经这样议论过。我听见其中一个男生说。瞧把李委婉高兴的,好像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不过是上了个市晚报,而且,还是唐豆她老爸为了李委婉不委屈唐豆才给的面子,这话我听来不怎么顺耳,好象我唐豆之所以每次作文都得高分,完全是胖子爸爸你贿赂了李委婉。不过李委婉也的确对我的语文学习格外关照,关照得让我觉得有些厌烦,就像厌烦钱惠美的唠叨,或者厌烦一个爱管闲事的居委套大妈一样。
不过,半个月前,这样的厌烦却突然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那时距离李委婉离开学校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可是班里却像是搅起了一股烟尘,呛得每一个人都需要咳嗽几声表示自己的存在。其实在李委婉要调走的消息琦《刚传出来时,班里就已经开始了一场大辩论。班里BBS上,刘浏又做了一个民意测验,结果希望李委婉留下来继续任教的人,只勉强过半,另外一些人,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就对新的语文老师充满期待和兴奋,所以李委婉的离去,不过是像胖子爸爸你说的月缺月圆一样正常。
希望李委婉留下来的人,是以许乐乐为代表的。她算是李委婉心中的红人,文章写得符合李委婉的审美标准,而且她对语文课始终充满了激情。李委婉在课上将眼神扫到哪儿,许乐乐一定会忠贞不二地跟到哪儿。李委婉显然也对许乐乐这样的配合非常满意,所以经常给她开小灶,对她格外关心。而且,许乐乐已經露出了能够考入市重点高中的苗头,所以她也乐得关照许乐乐这样的优等生,以便将来上课时,吹嘘自己满天下的芬芳桃李时,又多了一个例子,因此许乐乐在听到李委婉要离开去别的学校时,还很矫情地在课上掉了眼泪。刘浏听见她小声的抽泣,回头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耶意思是说:瞧许乐乐难过的,好象一个从此要失宠的皇帝妃子似的。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不过许乐乐就是夸张,至少我认为她是放大了对李委婉的一腔深情,反正我迄今为止,还没有掉过一滴“鳄鱼眼泪”(刘浏语),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惆怅,就像一个熟悉的人,突然就宣布,以后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一样。所以胖子爸爸,你瞧,我是绝对的中间派,对李委婉这个爱絮叨、讲课也中规中矩的语文老师,算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她是我们学校里所有老师中很普通也毫无特色的一个而已,如果她一直教我们到毕业,我一考入高中,或许就没心没肺地将她忘了,连过年过节都想不起给她老人家寄张贺卡,在路上碰见了她,还会躲着走:也或许,跟同学在网上聊天时,还会顺便提一提她那些讲课时发生的糗事。不过她中途下车,这感情就有些复杂,怎么说,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离别,撕心裂肺绝对称不上,可是一个教了我们快一年的老师,突然就说不再教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伤的。这种感伤,或许换做别的老师,也会有,确切地说,是李委婉的离别,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象,人一年年长大,离别也就一年年增加。
另外一些不喜欢李委婉的学生,对即将换一个新的语文老师来,几乎是兴奋的。这事史大力最为热衷,他天天去探听小道消息,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发布新老师名姓及其家世背景的人,这次肖浩哲跟他抢了功劳,最先打听到新的语文老师有可能从其他班那里抽调,13个班的抽调几率,大约是六分之一。之后他还热情洋溢地给这6个老师按照教学实力、与年级主任关系远近、跟李委婉私人交往等多个指数来给他们排名,看究竟谁会成为我们新的语文老师史大力也不甘落后,广播起来异常卖力,有一天在对外班语文老师指点江山的时候,恰好被窗外的李委婉听到。李委婉当时脸色有些难看,如果是在平常,估计她早就发火,让史大力又写检查又叫家长,非得折腾到史大力真心赔罪认错才会善罢甘体:不过这班她不知是心里对我们这些学生有了不舍,还是不想在走前再得罪学生,让我们砖她生出忌恨,竟是对史大力的张狂举止保持了沉默。
胖子爸爸,不知为什么,这样沉默的李委婉,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上课的时候看见她少了昔日锐气的视线,跟我对视的时候,还会慌张地躲开去。她让举手回答问题,我犹豫着。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最后干脆将头低着不去看她,手也“舍糊不清”地放在脑门上,看起来像举又像没有举。李委婉还变得客气起来,回答完问题坐下时,她还会对学生说一句谢谢。这一个词,说得许多学生心里都有些愧疚,也突然就想起李委婉昔日的种种好来。比如晨读的时候,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看到某个学生的书拳乱了,会帮忙整理一下,如果地上有纸团,也会顺手捡起扔进垃圾桶里,甚至有没做完值日的学生,她还会一手包办,让他们赶紧回去读书,自己来收拾残余。这有些像是絮絮叨叨的老妈的角色,事实上,李委婉也的确是个家长式的老师,40多岁的她,已经成功将自己的儿子送入了大学,所以便将满腔剩余的热情,又转嫁到我们身上,一心一意希望培养出几个与她读重点大学的儿子一样有出息的弟子,继承她的先进思想。
不过继承她的先进思想的学生,还真不少。连温小暖这样不喜欢语文又经常被李委婉批评的人,都在阿伦老师一声令下之后,积极投身于为李委婉办一场送别晚会的活动中去了。她第一个来找的,当然是我,主持晚会需要煽情的台词,显然少不了我锦上添花般的妙笔。而刘浏呢,则要被温小暖拉到台上去高歌一曲。刘浏狡猾地问温小暖:温部长,你让我献什么歌给李委婉呢?你也知道她向来对我没有好脸色,我也一点都不喜欢她,温小暖摆出一副领导全局的模样,说:权力下放给你,只要能够表达出我们学生的一腔深情,又让李委婉老师感动得涕泪横流就可以了。刘浏眼珠一转,略,胖子爸爸。你猜他蹦出怎样的一句话来?他说:那我就唱《死了都要爱》吧,这师生感情表达得够味够深
吧?
我知道刘浏说这首歌,是对李委婉曾经将高唱着这首歌走进教室的他批得一塌糊涂的怨恨,他对流行歌曲如数家珍,而这首歌,也让他唱得特别带劲,他说有种恶狠狠的劲儿,有助于发泄心中烦恼,所以他心情烦闷,必唱此歌,那次让李委婉碰见,批了个狗血喷头。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想要找机会进行反击。
温小暖当然一口否决,但刘浏也态度坚决,说,要么就唱这首,要么就只当观众,连温小暖准备好的全班签名的贺卡也不填,最终温小暖做出了妥协,说:那么。我再找找别人,如果找不到,你就唱这首吧。
胖子爸爸,我在为李委婉写送别台词的时候,觉得有必要了解下李委婉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学校,只有了解了前因后果,这份送别台词,才能写得像温小暖要求的那样,每个词语都让李委婉刻骨铭心,并让她将眼泪从头流到尾。
这事似乎得求助于同桌史大力。不过史大力没等我发话,就早已猜透了我的心思。他拍拍胸脯,一通豪言壮语:放心吧唐豆,有我在,一定能把李委婉离职的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让你的台词写得一针就见了李委婉心里的血!
史大力关系网真是四通八达,他连老爸下属是学校老师的远房亲戚的关系都用上了,最终综合得来的消息,毫无波澜,了无曲折,既不是李委婉积劳成疾得了什么大病,需要去北京做大手术:也不是李委婉为某个学生争取利益而跟某个学校领导吵了架,被不幸地下放到其他学校去了:更不是李委婉要高升了,即将去省城重点中学就职。原因平淡无奇,只是因为李委婉的老公要去邻市工作,夫唱妇随,所以她也一起跟着同去邻市,这样的离职,让我的台词写起来毫无催人泪下的深情,我自己都对李委婉缺少留恋。从我脑子里硬挤出来的那些词,又怎么会沾满新鲜饱满的眼泪呢?
不过好歹算是应付完,交了差。温小暖拿过去扫了一眼,張口问我:唐豆,你作文水平下降了哦,不会是近来被你未来的后爸后妈给烦的吧?我白她一眼,随后嘻嘻笑道:你近来的绘画水平也不怎么高哦,不会是被你未来的姑父阿伦老师给批的缘故吧?温小暖从鼻子里“哼哼”一声,不再搭理我,倒是旁边刘浏兴奋地扭头过来,神秘兮兮道:嘿,知道不,李委婉老师听说老板给她专门举办了一场送别晚会,当场眼睛里就闪动着幸福的泪花呢,哎呀,她要是在晚会上听我唱一曲《死了都要爱》,还不给感动得涕泪横流啊。
刘浏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可是胖子爸爸,你肯定想不到,这首烂大街的少儿不宜,曾经被李委婉嗤之以鼻、大批特批,就差打入地狱了的口水歌,在那天晚上,竟然产生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这效果当然是针对李委婉的,她坐在嘉宾席上,看着刘测像便秘一样闭眼痛苦地唱着“死了都要爱”,而且,还将一张脸正对着李委婉,竟然真的流出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史大力一直密切配合刘浏,注视着李委婉眼里的风云变幻。所以这第一滴眼泪,是他第一个报道出来的,随后李委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打在我们送给她的那张签满了班内所有学生名字的贺卡上,她这一哭,以许乐乐为首的煽情女生,最先哭开了鼻子:其氽如我一样保持中立者,则四下环顾一圈,而后自觉地低下了头,以示对李委婉离开的难过:而如刘浏一样公开表示不喜欢李委婉的学生,则好奇地看着我们的反应,一副没心没肺的悠闲模样。
阿伦老师适时地将我写得波澜不惊的台词引向了一个小高潮。他真不愧是曾经在大学里拿过最佳主持人奖的80后帅哥,往我们面前一站,几句话便拉近了学生和李委婉的距离。他说:或许你还在记恨李老师曾经给过你的批评,或许你还在抱怨她曾经给过你的呵斥,可是如今,除了张开宽容的手臂,拥抱彼此,我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阻挡明天就要到来的离别……
胖子爸爸,就是阿伦老师的这句话,让许乐乐第一个站起来,走到李委婉的身边,让我觉得有些矫情又有些难为情地抱住了她。喔,胖子爸爸,为什么那一刻,我的鼻子里酸酸的呢?
李委婉在我们还没有到棱开始晨读的时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学校,看到张壮壮班里的男语文老师,背着手走进我们班,我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校园的小道上看过去,我真希望,那里会有李委婉的影子,就像电影里常常演的那样,在最后一刻,我们挥手告别,随后,忧伤的音乐响起,我们的心灵,终于可以冲破以前的阻碍,畅通无阻地进行交流。
可惜,我只看到张壮壮班里的学生,在体育委员的带领下,小跑绕过一片竹林,朝操场上奔去而视线回到教室,则是长得毫无特色的新的语文老师,威严地扫一眼陌生的班级,清清嗓子,说道: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胖子爸爸,这是一场多么平淡无奇的分离,我相信过不了多久,班里的大部分人,便会忘记李委婉,连同昨晚那场煽情的晚会,也一起忘记。可是,为什么一想起阿伦老师口中的那个叫“离别”的词汇,我就和许乐乐一样,矫情起来了呢?
我想,胖子爸爸,我是有些想念你了。
晚安,希望梦里能够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你的脖子,让你连气也喘不过来。
你的矫情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