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14年青春做伴

2010-05-25 01:53李鸣生
中国军转民 2010年11期
关键词:山沟西昌发射场

■ 文 李鸣生

编者按:2010年10月1日晚,“嫦娥”2号从西昌发射场翩然升空。西昌再次吸引了世人关注的目光。对于军旅作家李鸣生来说,西昌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兴奋,还有着许许多多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别样滋味——

1970年9月,首批4623名发射官兵抵达“赶羊沟”

36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刚刚脱下学生服、穿上新军装的我被一辆军用闷罐车秘密拉到了西昌。由于当时保密制度极严,车门打开时,我并不知道我的落脚点叫西昌,更没想到我人生的第一步竟会踏入西昌发射场!西昌隶属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随着全中国解放的步伐,凉山从奴隶社会一步跨进了社会主义社会。发射“嫦娥”2号的发射场40年前偏偏就建在了西昌,建在了距西昌市约50公里的一个原始般的大山沟里。

大山沟是解放前彝族人放羊的地方,故当地百姓叫它“赶羊沟”。“赶羊沟”宽约500米,长约10公里,山高谷深,峰峦叠嶂,四周除了大山,就是大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从沟里到沟外,一片空寂,满目荒凉。发射场之所以建在这里,一是纬度位置低,离赤道近,火箭发射时省力;二是地形隐蔽,有利于战备,符合“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三是峡谷开阔,便于多个发射阵地和测量观察点的布局,有利于将来发射场的发展;四是气候优越,年均气温17摄氏度,全年日照320天,“发射窗口”较大;五是离成昆铁路线和大型军用机场不远,交通条件相对较好;六是周期短,投资少。1970年9月,首批4623名发射官兵从戈壁滩秘密来到大山沟,犹如一支天兵突然从天而降。当地百姓背地里称他们为“天军”。“天军”降临大山沟时,正赶上季风时节。狂风挟裹着沙子,“呼呼”地扑打在战士们的脸上,痛得战士们个个龇牙咧嘴。战士晚上站岗甚至能听见野狼嗥叫……由于当地的彝族同胞只见过红军,看见我们,男女老少都远远地躲在自家门前或者半山坡上,不肯接近半步;对那些成天在山沟里颠来跑去的大卡车、小汽车,更是视如怪物……

部队生存方面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水土不服。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拉肚子——吃什么都拉,连喝水也拉,而且一旦拉肚子后,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但只要一离开西昌,就不拉了。官兵们把这种病称为“西昌病”。“西昌病”大量泛滥,再加上食品供应困难、住宿条件极差(大雪天里还睡在临时搭起的帐篷或草棚里),致使官兵们的体质普遍下降。一首当年在战士中流传的打油诗——“天是罗帐地是床,大凉山下扎营房。三块石头架口锅,野菜盐巴下干粮。”也许最说明问题。

我进山沟的第一个任务是打山洞,这个山洞就是今天发射“嫦娥”2号的地下指挥所

部队工作方面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有河无桥。初创时期的发射场无路、无电、无水、无场地,甚至没有一座通往外界的桥。山沟与外界隔着一条浪滔滚滚的河,叫安宁河。安宁河宽150余米,为雅砻江的一条支流。1935年红军路经此地时,靠竹筏子冒险渡过此河。可安宁河流走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始终没有一座沟通山里山外的桥,年年岁岁人来人往,只能靠一艘小木船来回摆渡;创建发射场的航天大军和物质器材更是无法进山。航天大军和物质器材不能进山,发射场便无法开工。于是抢建安宁河大桥,便成为部队打响西昌的第一仗。听老兵说,大桥开工这天,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战鼓“咚咚”,红旗飘飘,3000多名工兵战士昂首挺胸列队成行,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安宁河南岸的沙滩上。他们先是面对毛主席画像集体宣誓,接着一起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然后抓起军用水壶灌下几口烈酒,再纷纷脱下棉衣棉裤,光着膀子扛起草袋,争先恐后跳进冰冷刺骨的安宁河……

我新兵下连时,安宁河大桥早已建成,被官兵们取名为“长征桥”。可惜1971年林彪事件震惊世界,接着全军“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于是曾经轰轰烈烈的西昌发射场像一艘在风雨飘摇中的小船,没有了动力,迷失了方向。我进山沟的第一个任务是打山洞,这个山洞就是今天发射“嫦娥”2号的地下指挥所。但在当时,官兵们昼夜打洞不止,却不知为何打洞。打山洞24小时三班倒,不分白天夜晚,苦累不说,危险还挺大。比如遇上塌方,一个班、一个排,甚至一个连都有可能被埋在洞里。我是新兵蛋子,加上保密,对打山洞的意义一无所知;偶尔听老班长说起将来要发射卫星什么的,也只当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

最让我感到绝望的是山沟与世隔绝,信息不通。为了排解精神上的苦闷,我曾步行近10公里到一个小镇买回一个收音机。可收音机在山沟里只能收听一个台,而且这一个台不是断断续续就是“刺刺啦啦”,少有能听清一句完整话的时候。记得到部队后的第一个春节,我搭乘一辆买菜的大卡车专程赶到七八十公里外的西昌给在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可我等了几个小时,挂了五六次电话,这个仅有500公里路程的长途电话最终也没打通。最后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大山沟里,跑到山上望着天空久久发呆。此后,我便有了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抬头望天的习惯:望日落日出,望月明月暗;望风起风止,望云聚云散;望雨粗雨细,望雾浓雾淡……天空成了我精神的栖身地,成了我思想的大容器,同时也成了我渴望与世界沟通的唯一窗口。

1984年4月8日晚,中国第一颗同步通信卫星从西昌飞向了3.6万公里高的赤道上空

10年后,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夜晚。那是1984年4月8日晚,中国第一颗同步通信卫星从西昌发射场成功地飞向了3.6万公里高的赤道上空。此前由于没有中国自己的通信卫星,中国人看电视只有靠花费巨款租用外国卫星来转播。比如当年看女排比赛,租用的就是外国卫星,常常看到一半或者高潮时,电视屏幕上突然一片漆黑,随即现出一行字幕——“卫星租用时间已到”。这颗卫星让我们结束了长期租用外国卫星的历史。中国人终于能收看到由自己的卫星转播的电视了。这个夜晚我早早便守候在离发射架200米远的一个山坡上。当我亲眼看到“长征”3号火箭在熊熊的烈火中隆隆升起时,我简直惊呆了。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人是不会永远匍匐在地的;原来人是可以换个角度从天上俯瞰人间的。于是,从此我改变了跪着仰望世界的角度,也改变了跪着看待人生的姿势。

后来,我走出了山沟,来到北京,成了一名作家。然而多年来我无法忘记西昌、忘记西昌的大山沟、忘记大山沟里的发射场,更无法忘记那些在大山沟里默默生活了40年、至今依然默默生活在大山沟里的兄弟姐妹。每当想起他们,尤其想起他们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由于长期困在山沟,在超过20年时间里,这些孩子竟然没有一个考上正规的大学),我的心里便会隐隐作痛。于是20年来我把书写航天当作我情感的寄托,把西昌当作我精神的故乡。我的心常常在“故乡”的发射场漫步。“故乡”的每个信息都会撩动我的情思,“故乡”的每次发射都会牵动我的心弦。从1970年到2010年,短短40年间,西昌发射场从一个零到3.6万公里高的赤道上空;从3.6万公里高的赤道上空再到38万公里远的月球。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空间的高度,更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民族的高度。

这个高度便诞生在西昌,诞生在我抛洒了14年青春热血的原始的大山沟里。在“嫦娥”2号成功飞天之际,我写下此文,就是想祝福西昌、祝福我西昌发射场的战友们在未来登月的漫长日子里,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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