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沙

风为裳

青春就像是一幅沙画,它的最大魅力就在于你可以擦掉过去,重新开始。

1

她走的那一年春天,丁香花的苦味仿佛浸润到我的身体里,深入骨髓。

那一年我13岁。

13岁,已经足够让仇恨如磐石般扎根。

街坊四邻不怀好意地问我:琳琳,你妈妈去哪了?我都用决绝的两个字回答:死了。

然后嘴闭成了一个死结,任谁意犹未尽,也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我喜欢画画,在一张烟标的背面,在花园的泥土上,线条抛出去,世界呈现在我的面前,快意恩仇的样子。那是我的世界。

老爸醉生梦死的样子,每日出去做工,打牌,喝酒,偶尔也骂她,顺带着骂我。

我开始如只小猫一样害怕地躲在房子里的某一处,渐渐地,开始对他视而不见,那是藐视。我的态度很容易就激怒了他,恼羞成怒的他会赏我一巴掌,我不躲也不逃,就那样扬着脸等着他煽,他突然就没了兴致。他说: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你这副死德性跟你妈一样。

我站在镜子前,脸上赫然是五个凛冽的指印,脸依然扬着,热辣辣的,我恶狠狠地在心里说:谁要跟她一样?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街口。天渐渐黑了下来,人像一团一团的影子飘在黑暗里。星星很高很远,最后一盏微弱的灯光也都暗了下去。

我发现自己在哭。抱着肩膀,颤抖着,泪水像开了闸门的水龙头喷涌而出。

她走时,我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仿佛我的生活里从来就不曾有这个人。

可是,她在,她一直都在。

我清晰地记得她叫我起床时那张笑盈盈的脸,我还能想起她包的三鲜馅饺子的味道,当然,还有,她哭时削瘦的一耸一耸的肩膀。

我知道我不该记恨她。如果我在这样一个家里,挨打,受穷,日子灰暗得没有一点希望,我也会逃得远远的。

但是,我恨她,恨她背叛了这个家。即使再难,不也应该承受吗?为什么带我来这个世界又把我扔在这里?

2

14岁生日那天,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在校门口。

她乱篷篷的卷发拉直了,披在肩头。小窄裙,白色网衫罩着一件碎花衬衫。明媚得像秋天落到秋树上的那缕阳光。

幸福都写在脸上。我听说她嫁了个丧偶的老师,难怪一副贤良淑德的打扮。

她的幸福刺痛了我。

我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对她的喊声我充耳不闻。

脚步还是乱了起来,变成小跑,她在后面追,喊我的声音已带哭音。很多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我的眼泪飞了出来,她拉住了我的胳膊,她说:琳琳,我知道你恨我……

我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松开我。

14岁,我已经知道如何表现我的冷漠与仇恨。

我走在前面,她一直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来,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想带你回家吃个饭!

回家?我冷笑了一下,我说:我的家里有个酒鬼爸爸等着我做饭给他吃呢!还有,生日值得庆祝吗?把我带到这么苦的世界上来,有什么好庆祝的吗?

我直视着她的目光,她不敢看我,低着头哭泣。我说:你过你的幸福好了,不用来管我!

我快步走进树荫里,我不愿意表现得那么不堪一击。

那天夜里我开始发高烧,烧得糊涂时,我很想握住她的手。小时候生病,她就坐在我的床头,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睡得很安心。

噩梦一个连着一个,我拒绝醒过来。丁香花开成了紫色的海洋,我无休止地向前走,突然就乌云密布,她撑着伞跑过来,我跟她跳着逃过路上亮汪汪的小水泡儿……

老爸守在我面前。第一次,我看到了他脸上平静的悲伤。他说:她来接你,你就跟她去吧。这房子锁好,等我挣钱回来,我去接你!

我问:你要去哪?

老爸一口差不多吸掉半支烟,他说:南韩。

3

她并没有来找我,我一个人住在老爸留下的房子里。一个人上学、放学,这样挺自由的吧。

她来过家里。

房间里多了个花瓶,花瓶里插了当季的雏菊。桌子上我吃剩的半碗方便面不见了,冰箱里摆了很多吃的,有超市里买的,还有做好冻在那的。衣服床单都洗了晾在阳台上。

小厨房里有盘三鲜馅饺子,我烧了开水,把它们赶到沸水中,腾腾的热气里,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她变成了家里的田螺姑娘。兴许是老爸给了她家里的钥匙吧,再或者,家里的钥匙她原本就没扔?家里的门锁一直都不曾换过。

家真的像一个家了,窗明几净,有好闻的洗衣粉的味道,有饭菜的香味,还有……她的味道。

我知道自己心里仇恨的坚冰在一点点融化。我在街上走,看到有女孩挽着老妈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我会一直看到她们走出我的视线。

我的床头放了她买来的内衣,浅粉色的小小的,带有蕾丝花边,我穿上它,站在镜子前,身体像一株抽枝发芽的小树一样日渐丰满起来。

如果她不曾离开,或者我也会面带娇羞挽着她的手走进一家一家内衣店挑选内衣吧?

欣喜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五秒钟,我迅速地脱掉它,把它叠好放回原来的袋子里。我第一次给她留纸条,我说:我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好,我不会堕落,也不会变坏,请不要再打扰我了。

留下纸条的一个上午我都很不安,如果她看了纸条真的不再来,我会更开心吗?

中午,跑回家,头上冒了一层汗。

纸条板板正正放在原处,家里没有一点变化。

她没来,没看到这张纸条,我居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撕掉纸条,把我新画的一幅画立在桌子上。那上面是她。想想,这样的意思太明显了,我拉开抽屉把画放了进去。

我在学校的课外小组学画画。那个老师会画沙画,用细细的沙在一块玻璃上三下五除二勾勒出一幅图画,再一眨眼,变成了另外一幅。

我指着那幅转眼不见的画说:我要学这个。

奇怪的是,她没看到那张纸条,却很久没来。哦,不是很久,是11天。

4

用沙子洒出一幅画来很难,擦去却很容易。

细沙从我的指缝间洒出去,常常是一团糟。

我偶尔会愣神,我不知道她是看了我的纸条伤心不来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教沙画的老师训了我,他说:一个人心里有画面,手里才有画。他说我的心里有的是仇恨与抱怨,他说:你不爱这个世界,你就永远画不好画。

我背着大书包走到街口时,看到了脚上缠着厚厚纱布的她。她老了很多,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哭过。

她拿出一张纸,是打印的,上面写着首尔的名字。我的心忽悠了一下。

老爸出事了。他是偷渡去首尔的,被警察发现,在逃跑的过程中出了车祸。

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时,我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我知道,我没睁开眼睛,眼泪一点一点渗了出来。

她说:琳琳,你还有我。无论你怎么样恨我,我都是你妈妈。

那些她没来的日子,是她在给我煲汤的时候,血糖低,没端稳那锅汤,汤都泼到了她的腿上、脚上……

那天,我煮了粥,拌了小咸菜,她吃得很慢,很用心。我看得出她是开心的,她说了很多话,我一直在听。

我倔得像驴子,我仍然不肯去她的家,也不见那个她后来找的老公。

但是,我能跟她在一起说说话了。

她说:听说你学沙画了,很有天分。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听谁说的?

她的脸有些红,人也慌张:我去学校,你们老师说的。

再去学画时,会画沙画的老师把我叫到一边,他说:琳琳,我觉得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自己……

沙画老师居然就是她现在的丈夫。难怪……我充满敌意的目光在他的微笑里冰消雪化。这么长时间的学画生涯中,我知道他是个好老师。他从来不瞧不起那些看起来笨拙的学生。

他说他知道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他说:原本可以幸福起来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受折磨?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给她个惊喜。

我犹豫着要不要接受他的提议,树上的鸣蝉一声声叫个没完。好吧,好吧!

那天,我跟沙画老师在那个不大的客厅里做了一幅画,弯弯曲曲的小路,小小的木头房子,房子前面小栅栏,小花……那是一个温暖的家。

我看到她转过脸去擦拭眼泪。

其实,很多东西,可以像一幅沙画一样在心里抹去,比如怨恨,比如悲伤,比如青春里那些大声喧哗与叛逆……

沙画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你可以擦掉,重新画。

其实,只要愿意,生活也可以。我们可以擦去心里的阴霾,重新迎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