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 灵
A
东经77度,北纬28度是巴斯22岁时生活的位置。
那年他每周固定要做的事有很多。到自家的农场看着新栽培的庄稼,驱车去新德里大学读计算机信息研究课程。还有就是去城东贫民区那一家口腔诊所看病。
这里环境虽然不好,但巴斯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椅子上观察那个穿淡蓝色大褂的中国女医生。和那些浓眉大眼的印度女孩不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原本就精致细长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透着流光溢彩的温暖。大约是印地语说得不够熟练,她很少说话。显得很宁静。
第一次,他只是去父亲农庄的时候路过了这里。女医生站在门口穿着淡蓝色的长大褂,提一大袋香蕉分给在门前寻食的大象,面目柔和。于是就托农庄里的工人打听她的情况。
她叫梁庭雨,是中国来的医学生。因为还在等附近医学院研究生的申请,就待在姨妈的诊所里帮帮手。
他想了想,自己右边那颗智齿没有完全长出来。隐隐发疼。于是他走进她的诊所,她只看了一眼就建议他拔掉那颗毫无用处的牙齿。
但他拒绝了,冠周炎是无法完全治愈的,巴斯要的就是她一次又一次帮自己作消炎治疗。
喜欢,有时候只是为对方身上的某个闪光点所感动;有时候只是想方设法要多看她一眼。
B
7月开始,新德里进入了连绵的雨季。雨水好像是眼泪,说来就来。
那日,他刚下车就遇见了走在前面的女医生,迎着细雨往前晃悠,裹着粉红色的纱巾。在风中显得比印度女孩更单薄。他赶紧撑开伞上前几步追了过去。她见到他有些诧异,在黑色的伞下用半生不熟的印地语和他交流。他听懂了,她说:你的智齿暂时不发炎了,可以不用再复诊。可他宁愿装听不明白。一头雾水的模样看着她。
于是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的牛粪和碎石走回诊所。男生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他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时手在微微轻颤,又生怕被她发觉自己的紧张,就装模作样地轻声咳嗽。回去的时候他带走了她的电话号码。
自然是不能再去复诊了,但电话是免不了的。每次都战战兢兢地打过去听她蹩脚的印地语发音。
于是他知道她是1/4印度和3/4中国的混血,在中国读的口腔医学,然后来印度考研究生。她适应不了亚热带的潮湿,也适应不了充斥在新德里每个角落的烂糊糊的咖喱。
他听得莫名其妙地心疼,决定要做中国菜给她吃。这个22年来没做过一次饭的男生,偷偷在厨房里反复试验了一个通宵,总算能够见人了。等他兴致勃勃地提着菜去找她。她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边看病一边点头示意他把饭盒留下。橘黄的探照灯下她只露出一双熠熠的双眼,一边看病,一边偷偷地瞟坐一边的巴斯,眼神有百转千折的温暖。
C
2003年的秋天,她研究生考试前,他带她去了城东北角的红堡散心。回去的时候,已是日暮。他开车载着她很亢奋。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头横在马路中央睡觉的奶牛。
醒来的时候。人正躺在担架上被抬上救护车,他别过头想去寻找她,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固定住了。
他撞断了双腿。接下来的日子,就被转到新德里北区的私人医院疗养。和中国女生的绯闻让整个家族为之震怒。好在他听说她住在东区的公立医院,仅受了轻伤,却错过了研究生考试。
他那么想念她,每天都很努力地作物理恢复,却始终等不到她的探望,心里便渐渐悲凉起来。
倒是住在新德里城北的表妹每隔两三日都来看他,带自己的PSP和IBM给他玩。他看得出来表妹对自己的喜欢,自己也想要以新情换旧伤。后来也曾拄着拐杖去寻她,亚穆纳河旁的诊所早已换成一名年长的男医生,而她却下落不明。
半年后巴斯大学毕业,进入一家著名的IT企业做测试工程师。他和表妹很快举行了婚礼。
他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脑海总想起最后望她的那一眼。她坐在副驾驶位上,随着音乐和他,一起摇头晃脑。当时的情形,已在脑海中模糊成一道光影,点亮了他的过往。
D
2004年5月,粱庭雨在中国深圳。
行医资格证和毕业证书都被压进了行李箱底,托朋友找了一份网站助理编辑的工作,每天对着电脑重新学习简单的HTML代码。4年打拼下来,从助理编辑做到总监。只是人家用两只手工作,而她这个左撇子几乎不怎么使用右手。
。
那年她偷偷去防范森严的私立医院看他,躲过穿绿色制服的保安和护士,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玻璃窗内,男子正和一名浓眉大眼的女子共用一台MP3。他的面目在鸟语花香的阳光下祥和而快乐,看不出有半分思念的煎熬。
她胆怯了,还没来得及闯进去就被门外的保安发现。他们问她要探望证,她没有就被赶了出去。
一周后,女医生回诊所,右手渐渐开始拿不稳任何东西。这对一个靠精确为生的牙医是致命的。医生说她是慢性神经炎。起因当然是那次车祸。
冬天的深圳,天气诡异。忽冷忽热。梁庭雨背着笔记本赶回公司,低着头挤进电梯。旁边是几名集团请来的印度专家吧,她回过头想给对方一个官方的微笑,对上的,却是一张4年后的面容。
4年间,她每日上班都化小烟熏妆。失去了做牙医时的那种朴素清婉。他耳朵里带着MP3,隐约能听出来是周杰伦的《牛仔很忙》。
他一时间没有认出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借过”,就走了出去。隔日,她托人调来他的临时档案,白纸黑字地写着婚姻状况是离异,而且他会在深圳工作一年。
2008年冬天,梁庭雨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人生仿佛是重新被开启过,她就像一只坚毅而沉着的鸟,收拢翅膀匍匐在他身边。
等待,他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