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炎迅
11月28日,上海市胶州路。距离那场导致58人遇难、数百个家庭离散的大火,已经半月有余。
凌晨两点多,路灯散出的光芒被一圈蓝色的铁皮围墙挡在外面,火灾过后的大楼隐没在漆黑之中。
铁皮墙下,一排白菊独自静默。一尊蓝色的小佛像,用细绳子扣着,挂在墙上。
11月16日,灾难次日,网友“凡人阿政”来到现场,献上第一束菊花。此后,这座城市里的许多男女老少,纷纷来到这里,站在烟火散尽的大楼下,捧花相祭。
他们打出横幅:“上海不哭”。
(一)
凡人阿政在灾后第二天就去了现场。他是代表“上海同城会”去献花。那时,遇难者家人还没来得及布置遗像和花圈。
他到得很早,9点14分。他发了第一条微博,讲述现场的状况:大楼已经被封锁,小区大门口还挂着一个横幅:“安全严格标准,创建文明工地”。
“上海同城会”是一个以公益为主题的交友平台,网友们经常组织公益活动。这一次,他们感到也应该为这场1949年后上海最大的火灾做点什么。
(二)
王小塞也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火灾后,他看到遇难者家属去哭泣,去拜祭,还有市民零星去祭拜,去献花。他觉得自己不能作壁上观。
“头七”是个机会。按中国传统,这一天,逝者会返世,需要特别祭拜。
王小塞是上海一家广告公司的创意副总监,本是浙江台州人。但这么多年在上海打拼,落地生根,对这座城市有着新上海人的特殊眷念之情。
11月20日下午3点多,王小塞在曹杨路花鸟市场订花,同时在微博里发消息:“外地的朋友需要代送,转发注明‘替我送一支鲜花,我会统计后免费帮你完成心愿,如果代购一束以上,8元一束(13支),我统一预订,让鲜花铺满整条马路。”
应者如云。
看到王小塞的微博,11月20日傍晚,徐瑞延从杭州赶往上海一家星巴克与王小塞汇合。他名片上的头衔是看房网CEO,此时,是帮王小塞一起统计鲜花数目的助手。
很多生活在上海周边城市的人,和徐瑞延一样先后赶来。长江三角洲发达的交通网,让他们觉得,上海,也是他们的城市。
(四)
李大龙,齐肩长发,水晶蝶乐队——上海本土知名摇滚乐队——主唱。
头七前两日,他和朋友们在淮海西路一家酒吧演出。中途,他突然“浇灭大家来听演唱会的激情”,灭掉所有灯光,开始放映他们此前拍摄的胶州路大火的纪录片。
巨大的演唱会的投影屏幕上,残楼,哭泣,鲜花……一幕一幕闪过,这些热爱摇滚的上海青年,渐渐“一起融入上海感情中”。
片子放完,李大龙请出凡人阿政,宣布头七花祭的计划:自愿、有秩序、自带鲜花。同时宣布的还有提醒:国内外媒体将蜂拥而至,一切好的、不好的都会被摄入镜头,望大家“不乱丢垃圾,树立国人形象”; 秩序很重要,到现场后听从警察的疏导安排,否则,一旦发生踩踏事件,又是一桩惨案,“不要动火,不要焚烧香烛、尽量不要吸烟”,“控制情绪”。
凡人阿政说:“最好自己带花。否则会导致一些小贩高价兜售,这很不好。”
“是上海人的,该有所作为。”李大龙说。
(五)
莫拉莫(网名)是王小塞的朋友。
灾难次日,他在新闻里看到火灾现场附近一家汤包店义卖,挂出的标语是:上海不哭泣。他感受到了这平凡的五个字里的力量。他曾特地去找这家店,想买些汤包,表达哀思。但因地形不熟,最终没有找到。
但那五个字深深刻进脑海。
从事广告创意的他发挥专长,和团队一起设计了一款海报:折叠成十字状的黑挽带,下方五个黑体字——“上海不哭泣”。黑底白字,简单,肃穆。
海报出炉。他们将大样贴上网,号召网友下载打印,在头七那天,与鲜花一起,祭奠逝者。
11月20日,头七前一日。他在微博里写下:“上海,你正用无声的哀悼震撼着全世界。”
(六)
赵睿毅,金融证券从业者,上海人。
他戴着眼镜,白净,斯文,地道上海人,却是一口京腔。他说,单身的时候和一帮北方哥们儿玩乐队,落下这口音。在网络上,他有一个很嬉皮的名字:查理·奥特曼。
赵睿毅现在住浦东。但他家的老宅就在静安区,从小在这读书长大。火灾次日,他就一个人去现场祭拜过。
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没想到政府会默许献花那么久,“第一天献花很正常,第二天以后还能允许献花,我就觉得这次不太一样了。”
11月20日,周六,头七前一日。他和上一年级的儿子聊天,说起胶州路的大火,儿子自然也知道。“我问他愿不愿意第二天一起去献花,他说好。”
赵睿毅说,“让儿子在很多年后回忆时能记得,当年自己的家乡有这样一场灾难,并且他到了现场做了一点事情。”
20日下午3点左右,他去买花。本来只想买几百支,个人祭奠,进了花市一看,几百支花是那么小的一捧,觉得不够意思,于是决定加购。
他跟老板说要多买些,老板就问,是不是去胶州路?两人于是聊起来,越聊越激动,赵睿毅最后一张口:“给我来3000支。”单价一元的菊花,花店老板以每支8毛的价钱卖给了他。
3000支花,拿到手一看,居然那么多。他于是做了一个牌子,写道:“奠仪用花,免费发放”。写完,发现牌子上还空着一块地方,一瞬间也想到了新闻中汤包店的义卖招牌:“上海不哭泣”。他减了一个字,用加粗黑体,把这句话添在空白处。
他和王小塞、莫拉莫此时还不相识,却不谋而合。
套用股市术语,如果王小塞是献花大户的话,赵睿毅就是中户。彼时,这样的中户还有很多,在上海的各个角落忙碌着。他们与更多的散户,在日后的头七,在同一个街角,相遇。
(七)
11月21日,天亮了。
胶州路余姚路附近,越来越多的上海市民聚集过来。有的拿着花,有的两手空空,表情肃穆,步履沉重。
赵睿毅也驾车抵达,带着3000支白色和黄色的菊花。
停好车,他从后备箱里先捧出几百支,想送到火灾大楼下。可没走两步,一束花掉在地上,他低头去捡,突然很多人围了过来。
要花。人们都看到了他手中的牌子:“奠仪用花,免费发放”。
不好推辞。此时花还是一束束扎在一起,很多人一拿就是一束,有些混乱。
赵睿毅事后坦言,如此混乱,让他不免有些恼火,但不便发作。儿子则主动地给每个前来的人发花。后来有位朋友借他一把剪刀,花束都剪开,分成单支,每人一支,秩序渐渐好起来。
保洁员很多,不时过来,扫走掉在地上的花枝散叶。有时他们也腾出手来,帮忙发花,引导秩序。与穿制服的警察和城管相比,他们让人更易接受。有一位保洁员,见几位发花的小姑娘忙不来,便开着自己的清洁车,帮忙运送成捆的菊花。偶尔,他们还向那些四处游荡的高价花贩叨叨两句:“好意思!这种钱你也来赚。”
发了一阵,便稍微有了些经验。赵睿毅转移到两根电线杆之间,一侧是一个变压器箱,这样就有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他和儿子把所有的花堆在里面,牌子插在电线杆上,人站在外侧,继续发放。
过了一会,周围的人突然少了。赵睿毅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侧的路口拉起了警戒线。
没人来要花,孩子有些焦虑,手里拿着几束花,眉头微皱。父亲就站在他身后,此情此景被路过的记者拍下,成为一张广为流传的照片。
赵壑毅后来说,面对这张照片,不同网友解读出不同的意思。其实孩子真正犯愁的是:怎么没人来跟我要花儿了?
他此时也看到了王小塞的团队,一边发花,一边发“上海不哭泣”的小海报。他们自费印制了几万份。
(八)
殷成珍,22岁,有着1米7的个头,说话颇有大姐风范。她自认为将来会成为“女强人”。
火灾后,悲伤而沉重的新闻故事进入了她和朋友们的话题。他们不愿意被忽视,也显示出“成熟”和“激情”。殷成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90后已经长大了,再不负起责任,这个社会今后还指望谁?”
头七这天,她来早了,朋友还未到。等待中,她看到王小塞的团队在发海报,就去领了一百来张,计划留给自己朋友。不想,很快就有市民向她要,以为她也是免费发送的。
不好推辞。海报很快就发完了。殷成珍又去要了一张,决定自己去印,在附近的打印店,她一口气复印了500张。
当她拿着新鲜出炉的海报派发时,听到很多老人说:“哎呀,怎么还是热的!”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很多人用手机即时发布消息上网,标注地理位置,引导更多人前来。
现实和网络互动联系,被年轻人称为“切客”,即“check in”。切客网站会提示所有靠近胶州路的“切客好友”,这里正在发生什么,有谁在这里,并帮助他们汇合。
因此,这场非官方的祭奠,参与者更多生活在网络3.0时代的年轻人。
并不是心血来潮。头七之后,殷成珍和朋友们依然关注遇难者家属。他们用几天的时间叠了一万只纸鹤,在11月28日这天,送到逝者李惟玮的葬礼告别仪式上。逝者是位年仅24岁的漂亮姑娘。
为了赶进度,这些正在成熟的孩子们几乎全天候作业。其中一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以前坐地铁先想着挤进去找个座,现在只想有个依靠就成,就为了抓紧时间叠纸鹤。他们有时聚在一起吃饭,等上菜的几分钟里,也纷纷拿出纸头“开工”。
另一个年轻女孩何影,在开心网贴出告示:头七这天,周日11时,她将在长宁路遵义路的“沪西礼拜堂”外免费发放橙丝带。作为一名基督徒,她引用了《圣经》中的一句话:“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九)
曹小夏,又名石渡小夏,日籍华人,现常住上海,负责上海城市交响乐团的运营。头七这天,他和乐队成员们,来到胶州路义演。
当天下午两点多,徐瑞延等从杭州过来悼念的网友,一走到胶州路口,就听到了乐声。那是《圣母颂》。
“这声音,震撼每个人的内心。”徐瑞延说。
上海城市交响乐团由曹小夏的父亲曹鹏老先生一手创建,是上海唯一对市民开放的国际性业余音乐团体。
团员多来自高知人群,关注社会热点,平日里也经常参与公益活动,常年为上海自闭症儿童演出,辅助康复治疗。汶川大地震后,他们就曾在静安区公园内进行了一场义演。
“所以,我们是有传统的,不是突发奇想。”曹小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灾后第三天,就有团员提议搞一场义演,曹小夏向静安区政府递了一份申请,迟迟没有回复。头七前一日,团员们感到不能再坐等,便开始了义演的准备。
现场演出,带不了大乐器,权衡之下,他们选择了《圣母颂》,既能表达悲哀的情绪,又便于演出。
乐团本来由85岁的曹鹏老先生担任指挥。不巧曹老正在新加坡,他于是委托学生童光荣来补缺。童光荣是越南人,正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研究生。为了义演,他连夜背诵乐谱;乐团成员陈怡倩,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她提前写好了祷文,演出那天,由团里嗓门最洪亮的大管演奏者周丕元现场朗诵。
《圣母颂》的乐谱只印了30多份。没想到,义演的乐手比预定多来了十几个,他们还带来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这场演出即时被传到网上。看了的人都说:这才是“上海的腔调”。
这个腔调最初也遇到了麻烦。当乐队在胶州路摆开架势的时候,着实让警方紧张了一下:没人敢保证,音乐一起,人群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万一乱了,怎么办?
于是有警察来说:先不要拉(琴),等电话汇报。
曹小夏说,个别警察态度有点生硬,引来市民的不满。大家高声喊“拉——拉——”
乐手们缓缓举起了琴弓,琴声水一般地流淌出来。
演出就这样开始。
喧闹消失了,甚至没有人走动。奏者纵情投入,听者宁静肃穆。空气,也仿佛因为音乐,凝固了。有人听着,不断地落泪。有人事后告诉曹小夏:“谢谢!是音乐,安慰了我的心。”
曹小夏事后很感慨:“这是唯一一场没有掌声和喝彩的演出。”他还说,“今天我们能做到这样,说明城市真的在进步。”
(十)
现场,警察随处可见。
他们有的穿制服,有的着便装。但耳朵上挂着统一样式的黑色耳机,很容易辨认。
事后很多市民回忆,现场警察维持秩序,态度平和,“那么多人聚集,一个‘小火星就能蔓延”,大家都很谨慎小心。
按照事前的约定,来此献花的人们,尽量避免大声喧哗,尽量不乱丢垃圾。除了遇难者家属大哭声,更多的悼念者只是在默默流着眼泪。
有个小孩子不懂事,说要回家,他爸爸厉声教训他:“你要是上海人,就给我留下来!”
不时有风吹过,摆在路边的花圈倒了,站在一旁的警察会迅速扶正,动作庄重。
王小塞记得,当时他捧着几百支花,被拦在一处警戒线外,一名警察看到了,破例放他过去。
有人抬着事前做好的花圈走到楼下,上面用白黄两色菊花拼成“上海不哭”四个大字,一下子成为众人目光焦点。随后,又有人拉出数米长的横幅,接受每一个悼念者签名。
没有人来阻止。
人们看到,一些警察也眼含泪水。大家觉得:“穿不穿制服,都是上海人。”
王小塞此时正在帮外地网友敬献鲜花。
最后统计:共采购7339支鲜花,每一支都贴上委托的各地网友的名字, 然后拍下照片,回寄给他们。王小塞发出号召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工作如此庞大而琐碎。但他做得很认真,一个都不落。他说:别人来委托,就是一份责任,得做好。
“上海不哭泣”小海报很快成为标志,几乎人手一张。这张海报被挂到网上后,很多人自己下载,自己打印,然后带到现场。
这让设计者莫拉莫感到“很给力”。莫拉莫后来在微博里说:“看着自己设计并制作的海报被传阅,被张贴,被纪念,感到很欣慰及感动。上海,这座城市珍爱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生命都微小却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