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天空下

刘炎迅

伊春是座小城。来过此地的人,大抵会有如此印象。

它是一座森林生态旅游城市,“森林氧吧”。小兴安岭纵贯全境,与俄罗斯隔江相望。

小城市

其实,伊春虽小,却是中国目前仅有的政企合一之地,市政府和林管局基本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伊春下辖1市(县级)、1县、15个区、17个林业局,行政面积三万三千多平方公里,如此来看,它几乎又是中国最大的城市。

狭义上的伊春,指的是伊春区,这是一个类似于小县城的地方,人口不过13万。

看过电影《孔雀》的人,或许会觉得熟悉,“这样的城市,在白天人群鼎沸的时候,有一种苟且偷欢的气息。夜晚或是雨雪天气,人迹稀少,城市荒芜起来,就有那种劫后余生的景象。”

小城安静,狗吠声传得很远。没有高楼,马路很宽,没有隔离栏,很干净。人不错,自来熟。

到处是树,空气清新。四周的山,矮矮地围着城市,随处望去,山头云层叠起,如同泼墨一般。

有一首歌词是,“这样的小城市,我不会来几次,小城市的故事,黑夜里曾相思。”来此旅游的一位年轻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这歌很符合伊春的感觉。”

伊春的夏季,风从林子里穿过,如同渔夫撒开的网般落入小城,然后慢慢消化在横平竖直的街巷里——它已经连续几年被评为中国十大避暑旅游城市之一,最近两年又在全力打造生态宜居园林城镇。而冬季,干燥寒冷,最低气温至零下40多度,滑雪又成了当仁不让的旅游资源。

而上世纪90年代,伊春唯一有些名气的招牌,就是当地生产的“光明家具”。这也代表着当时伊春经济发展的重心,仍以木材为主。

地方志编撰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1986年到2005年,是伊春林区因林而衰、因衰而变、因变而兴的二十年。在这期间,从为国家提供大量优质的木材到资源危困,林木可采量锐减,再到实施 “天保工程”、林权制度改革和资源型城市转型,这座小城经历了历史性的大转变。

2008年,伊春被国务院确定为国家首批资源枯竭型城市。最终,伊春选择了依托自然资源发展旅游经济。

一出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能看见出口处的35个立柱上,贴满了绿色的伊春形象广告。而在去年年底,在以恶搞著称的猫扑论坛,伊春旅游部门发表了《小兴安岭伊春原始探秘先遣团》的置顶帖,一时被网友热议。

旅游局像鼓励招商引资建项目那样招揽着四方来客,“请到这儿开会吧”,“如果旅行社从省外招徕一趟400人以上的普通旅游专列,奖励2万元;招徕一架100人以上或外宾50人以上的旅游包机,奖励1万元;一次性招徕全国性商务会议50人以上的,奖励1万元。”

此次出事的航班上,有来自《中国经济导报》和发改委系统的官员,他们正是来伊春开会的。

当地一家较大旅行社的负责人对媒体说,每年光会议团就要接待100多个,基本上是“一半在宾馆开会,一半去景点考察”。

2008年,伊春市提出打造“中国夏季会都”的目标,但真正有所起色,还是机场通航后。2009年,借助机场交通,首届东北亚生态论坛、中国健康与发展论坛等高层次论坛在伊春举办,当地会展经济迅速升温。“这样高规格的会议、高层次的宾客来到伊春,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机场通航对伊春城市品位和形象的提升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伊春市市长王爱文表示。

可见,这座资源枯竭城市的转型期中,林都机场功不可没,否则,花费少则六七个小时多则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来此开会,谁乐意?飞机一通航,哈尔滨到伊春只需要40分钟,也就是半部电影的时间。当地媒体曾说:“无论大气魄招商引资,还是大力发展旅游,都需要便利的交通。”

“不搞旅游,可能就不会建机场,自然就不会有空难,但城市要发展,建机场没错。”当地出租车司机李群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本地官方媒体此时说,伊春属于林区,没有直接出省的火车,对群山环抱的伊春来说,建机场远比铺铁路划算。

空难的阴影笼罩了伊春。一位官员对媒体说:“我们就像想出人头地的山区孩子,一直很努力,刚有点起色,就遇上这个事。”

小机场

早在2005年6月23日,商务部转载黑龙江地方商务之窗的消息说,伊春机场建设规模是3C级支线机场,投资1.6亿。其中,地方政府自筹5000万,申请银行贷款5000万,申请国家和省资金及招商引资6000万。

至2006年,伊春官方资料显示,伊春林都机场的总投资变成了2.11亿元(不含社会化服务投资2162万元),已向上级机关争取建设资金8000万元,寻求合作1.31亿元(含社会化服务投资2162万元),即1.5262亿元,项目投资回报期为24.66年。

交通运输部部长政策咨询小组成员田保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修机场的权限在政府。如果是修建支线机场的话,一般而言,民航会给一个支线机场大约总费用三分之一的补贴,而其他的三分之二,则由地方政府自己想办法。

2007年,伊春机场筹建处办公室主任田兆北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其透露的信息已经发生了变化——伊春机场的等级变为4C,跑道长度2300米,宽45米。

3C级机场是指飞行场地长度1200米至1800米,翼展24米至36米,轮距6至9米。4C级和3C级相比,翼展和轮距都相同,只是4C级飞行场地长度更长,为1800米以上。

如此看来,伊春机场的规划就是朝着4C的目标去的。

当时,田兆北透露的另一个信息是,机场投入使用的时间是2015年。在2007年黑龙江省机场管理集团规划发展部主管郑申鸣的一次谈话中,对2015年这个时间也予以了确认。

到2008年10月20日,一份“伊政办发(2008)96号”的文件出台,公布成立伊春林都机场运营筹备工作领导小组。文件上说,“进一步加快机场建设进程,确保2009年9月通航”。

仅仅一年之间,伊春机场的通航时间突然被提前了6年。

2008年7月18日的《伊春日报》报道说,当天伊春林都机场主体工程正式开工,总计划投资为2.665亿元。

开工仪式上,伊春市市长王爱文说,自2003年以来,官方“就把机场建设工作作为完善城市功能、提高城市对外开放和现代化水平的重要举措来抓,历经5年的不懈努力”。他并表示,“伊春林都机场建设项目是国家民航‘十一五规划和省市重点项目,各部门一定要以高度负责的使命感和争分夺秒的紧迫感,‘按计划、抢进度、保质量,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地把机场建设好,确保明年‘十一试飞。”

这一表态被民间理解为“向国庆献礼”。

2009年,伊春电视台的消息显示,是年的6月5日,伊春市市长王爱文与黑龙江省机场管理集团总经理孙春京,分别代表伊春市人民政府和省机场管理集团就林都机场运营权签订合作协议。协议规定,林都机场建成后的经营权将归黑龙江省机场管理集团所有。

王爱文说,签约以后,“伊春和黑龙江省机场管理集团将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2009年8月15日,正式试飞成功。两天后的《林都晚报》援引东北民航管理局副局长车进军的话说:“施工到试飞成功,只用了一年时间,创造了民航史奇迹”。

据当时《黑龙江日报》报道,时任黑龙江省长栗战书也发来贺信说:“伊春林都机场,在保证质量、安全的前提下,克服重重困难,项目计划工期3年,实际1年完成,开创了北方民航建设史上的奇迹。”

2009年8月27日,一架从北京飞来的空客A320客机,平稳降落在这个以“林都”命名的机场,标志着航线开通。

田保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地方政府没多少钱,那就得贷款,但由于吞吐量的限制,很多机场是没什么盈利可言的,那机场作为一个企业没利可盈,这又是一个问题。现在中国多数机场是亏损的,亏损怎么办?各机场的办法就是多飞,增加飞行的频率,以此来增加流量。”

在此逻辑下,河南航空带着新航线在伊春登场,也就不难理解了。

小航班

8月24日20点51分,40岁的河南航空机长齐全军,驾驶注册号为B3130的E-190型飞机从哈尔滨机场起飞,开始他在哈尔滨-伊春航线的处女航。

21点36分,飞机在距离春机场跑道约690米处坠毁,42人殒命。这是伊春这条新航线在开通后的实际第8个飞行日。E-190飞机为巴西生产,2005年在巴西试航,2006年引进中国。这是性能比较好的一种飞机——甚至在零高度的条件下可以直接拉起来复飞。

伊春空难的第二天,河南航空公司宣布免去总经理李强的职务。空难后第三天,河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撤销鲲鹏航空有限公司将企业名称变更为河南航空有限公司的登记行为,即不允许这家航空公司继续以“河南”冠名。这一系列举动,更是将河南航空公司推入舆论漩涡。

在很多人看来,河南航空公司像个游击队员,在那些需要之地以临时工的面貌出现,往往在两座小城之间飞行一两个月,然后转战别处。

8月24日当天,B3130已经飞行了7次。19点15分左右,飞行停靠哈尔滨时,空乘人员卢璐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妈妈自己已经飞了第一段,从哈尔滨前往鸡西兴凯湖,又从鸡西兴凯湖返回了哈尔滨。他们以哈尔滨为中心,飞往各个支线,已经飞了两周了。

河南航空哈尔滨-伊春航线在8月7日才正式开通,也是河南航空哈尔滨基地继开通鸡西、佳木斯、牡丹江、烟台、海拉尔航线后开通的第六条新航线。

8月10日,新华网黑龙江频道的消息说,从这天起,黑龙江支线模拟航空公司将增开哈尔滨至伊春航线。

《中国新闻周刊》接触的多位伊春政府官员多表示,8、9月是当地的旅游旺季,伊春在中国的最北面,路途遥远,唯有飞机是最便捷的往来方式。

黑龙江以前有一个航空公司,叫北亚航空公司,后来并入南航。在河南航空新航线开辟前,伊春机场只有一个航班,正是南航的,经停哈尔滨,飞抵北京,往返其间。空难后,新航班暂停,南航又成了唯一航班。

随着河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撤销鲲鹏航空有限公司将企业名称变更为河南航空有限公司的登记,从2008年7月底构筑的深航与河南省政府的“战略伙伴关系”就此中断,曾经那句口号——“河南人自己的航空公司”——也逐渐隐没了。

交通运输部部长政策咨询小组成员田宝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河南以前有个中原航空公司,由于亏损近1千万被南航并购。

而河南航空的前身鲲鹏航空有限公司是由深圳航空与美国梅萨航空合资成立,2007年筹建之初即以“国内最大的支线航空公司”为发展目标。2009年,鲲鹏航空基地迁往郑州,随即更名为河南航空。当时没人料到,双方的合作,会在一年后因中国6年未遇的空难终止。

林都机场每天进出港旅客不足200人,只有在南航独飞的时代,伊春的航班有时会出现“一票难求”的现象。中共伊春市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刘子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增设新航线,不仅是地方的单方面诉求,航空公司也自然看到其中的市场空间。

因此,河南航空哈尔滨-伊春航线,从每周7班增加到了10班。这条航线,出资方为黑龙江省政府、漠河市政府、伊春市政府和黑龙江机场集团,租赁河南航空公司飞机执行。

这也是黑龙江模拟航空公司的产物,该机构并非一家常规注册的企业,而是由黑龙江省机场集团公司牵头,黑龙江省政府及牡丹江、佳木斯、鸡西等市政府与黑龙江省机场集团共同出资,通过租赁航空公司飞机运营的机构。

在伊春市政府网站上公布的消息显示,8月15日,黑龙江省机场管理集团有限公司伊春机场分公司发布了“龙江随意飞”月票产品的信息,这是一款十分优惠的飞行商务产品,目标人群是黑龙江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企业单位的销售人员、业务人员,异地工作人员等。

而与此同时,在网上伊春贴吧里,“机场会不会倒闭”一度成为热门话题。★

(实习生刘艳萍、陈俊宇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