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金的废墟

连清川

没有任何的轩然大波。6月30日,CNN的传奇主持人拉里·金在采访自己的同行、HBO的比尔·梅勒(Bill Maher)时,告诉观众,他将要结束刚刚度过25周岁生日的节目《拉里·金现场》。

当今年9月拉里·金真的消逝在公众视野时,我认为,美国电视业可能会被随之而来的恐惧所淹没。因为我们不是仅仅和拉里·金说再见,而是和一个时代,甚或更加残酷,是和整个产业说再见。

电视新闻的勃兴,与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勃兴几乎是同时的。所有的一切,源于沃尔特·克朗凯特。1962年,他被CBS任命为第一任晚间新闻主持人,从那时开始,有了新闻的固定播报时段和时长,并逐渐形成了今天的固定新闻时间格局。丹·拉瑟在1980年代接替克朗凯特,成为了CBS的王牌,而NBC和ABC先后拥有了汤姆·布罗考和彼德·詹宁斯。电视新闻的黄金时代三剑客,成为了“美国家庭未被登记的成员”,霸占了美国家庭的黄金时间。CNN和FOX是后期的有线电视网,同样一时无两,拉里·金因此挤进了电视业的巅峰。

他们整整盘踞了20多年,突然,多米诺骨牌倒了。2004年12月,汤姆·布罗考退休;2005年3月,丹·拉瑟辞职;2005年8月,彼德·詹宁斯去世。美国三大无线新闻网晚间新闻全面换人,收视率暴跌。

其实,危机早就潜伏。黄金三剑客的出现,是伴随着二战之后“婴儿潮”而出现的。那一代人成长的时光,恰好是电视进入每个家庭的时光。婴儿潮一代跟随着电视一起长大,他们所有的光荣与凄惨,都在那个方盒子里一一延展:肯尼迪的电视演讲和达拉斯被刺、摇滚乐的兴起、肥皂剧的肇兴、越南战争的惨痛、尼克松辞职的震惊⋯⋯

现在,这一代人到了退休之际,他们已经不能与年轻一代争夺电视遥控器,其广告价值也随之衰弱。

凯蒂·考瑞克试图填补丹·拉瑟的空位,但这个以早间新闻节目主持人成功的女主播,从来就无法企及前辈的高度。各个电视台在努力寻找下一个黄金剑客,看来谁都没能成功。

但这一切不过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变化,是人群早已经从那个方盒子旁一批批地被拉走。美国《时代》周刊2009年4月有一个封面专题《杰·雷诺是电视的未来?真的!》,对于电视节目的观众,专题有如此一段颇为感慨的叙述:“无人再可以每晚组织起一个有着各种年龄的、各种经历的大众观众群了。观众已经被分散,被中央喜剧台、Tivo、DVD、电子游戏和互联网分散了。”

这可真真道出了电视业衰败的真实原因。21世纪之后的媒体,按照我的理解,已经被“三化了”:

娱乐化。正经八百的电视新闻节目,无法满足在电子游戏、说唱音乐和互联网中长大的人群的娱乐需求,上一辈人的节目,实在不符合他们的审美观;

去中心化。婴儿潮一代相信克朗凯特、布罗考。他们是信息中心、是意见领袖。但年轻的一代才不相信呢,凭什么一个在方盒子里喋喋不休的人可以成为我的表率?

个性化。看看今天全世界最成功的电视节目吧——《美国偶像》。不要以为美国偶像是在选偶像,他们选的不过是自己。他们需要表达,他们需要性格,他们需要出位。一切既有的秩序都得不到承认,一切建制的规则只用来破坏。

所以,电视新闻的根基——观众群,以及它所赖以形成的哲学体系,值得信赖与表率的专业,荡然无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只是电视新闻如此,整个美国电视业都已在滑坡。是什么让这个破坏如此彻底,如此不可救药?是互联网。

互联网已经不是一项技术。它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新的人类哲学,一种进化方式。它取缔了媒体——无论是报纸杂志还是电视,作为唯一信息源的合法性;它取消了依靠既有制度产生精英的程序;它取代了一个两个企业或机构独占各种资源的垄断。在互联网上,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不再需要权威领袖楷模们的聒噪。

电视新闻主播得以成立的逻辑,已经被互联网的逻辑所湮灭。这的确是一代人的成长环境和另一代人的成长环境不同而造就的。但是对不起,不仅如此,整个产业的逻辑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所以,今天,电视业抱怨观众的无情无义,抱怨年轻人不知欣赏美好事物,只能引发互联网一代更加深刻的反感与嘲笑。他们试图修修补补,以为以一些媚俗的少年题材能吸引新的观众,这不过只是留恋光荣岁月的一枕黄粱。

拉里·金到底还会静悄悄走掉。清理他的收视率废墟的时候,电视人或许会发现,原来他的废墟,就是自己的废墟。★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