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奉行现实的个体主义。然而,个体主义的过分强调,使每个人成了一座以肌肤为界的无援孤岛
说“荷兰是地球上最开放的国度”,恐怕没有人持有异议。在那里,无论色情业、赌博业、软毒品,还是给梵蒂冈上眼药的同性婚姻都早已得到了合法化,使荷兰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异类天堂”。
有趣的是,荷兰人对别人开放,却对自己传统。大凡去过阿姆斯特丹的人都有体会:红灯区、大麻馆和赌场吸引来了八方游客,财源滚滚,而荷兰人自己却很少去。
瓦莉•安娜是位匈牙利裔犹太族的心理医生,她对荷兰人的描述既让人意外,也令人信服,因为她在荷兰已经工作了20年。安娜说:“我在荷兰当心理医生相当不易,因为荷兰人有自己的心理规律。他们放荡不羁,不循规蹈矩,荷兰人从不问:为什么要这样?而是问:为什么不能这样?这里的年轻人一到十八岁都会从家里搬走,在舒适和独立之间选择后者,父母也不必担心清晨会在浴室里遇到陌生人,要知道荷兰孩子不到十八岁大多就都有伴侣。年轻人很早就习惯了独居,我行我素的代价是缺少家的温暖,因此荷兰人比别人更耐得住寂寞。”
我去过荷兰不止一次,但跟荷兰人的直接接触并不算多,所以安娜的讲述让我很感兴趣。她说荷兰人从小就习惯了孤独,小孩子一般都独睡一室,从而缺少与家人的亲昵关系和天黑后与家人分享感情的机会。安娜刚到荷兰时很不习惯,因为在东欧,亲友间拥抱、吻脸都是日常习惯,但是大多数荷兰人不习惯这样,尤其男人之间不习惯拥抱,更不要说吻脸了。安娜说,在荷兰,身体间的接触一直是禁忌,直到80年代才掀起一场“身体接触革命”,社会上办起“身体接触学习班”,家长们学习如何使用身体接触这种交流语言。
“说来有趣,这对我们来说是天生的东西,对荷兰人来说却需要学习。当然现在的年轻人好多了,他们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是一种有效的情感表达方式。”安娜的这句话让我联想到自己:我们中国人不也都是这样?同样不习惯身体的交流。我在国外也生活了十九年,早已习惯了朋友间的拥抱和贴面礼,但是每次回北京探亲,都要经历一次小小的心理挫折——无论重逢,还是分别,都要鼓起好大勇气才能跟家人拥抱,原因是我和家人之间从小养成的“彬彬有礼”。尽管我们都有拥抱的渴望,但是仍存在心理障碍,因为我们从小缺少情感表达的言行训练。从这一点看,荷兰人跟我们倒有点像。
安娜刚移居荷兰时,曾和那里的年轻人一起做过一场乌托邦梦,试图用平等互爱的群体生活克服从父母身上遗传来的孤独。有人发起“自行车运动”,呼吁人们将自己的自行车涂上白漆,放到街头共同使用;有人体尝“敏感训练”,所谓“敏感训练”,就是发掘内心的泛爱潜力,结成团体,互帮互爱。结果可想而知,理想如同美丽的搪瓷,一遇磕碰,疤痕难愈。当一个人受挫的时候,有谁能够帮你或代替你承受?可惜的是,敏感训练早被“减肥训练”所代替,当代人关注的只有自己。
荷兰人性格独立,做事谨慎,习惯怀疑,不轻易表达,不轻易向他人敞开内心。过去,荷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要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不要增加别人的心理负担。孩子们从小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结果造成了普遍自闭的孤僻性格。不过,荷兰人的自闭与东欧人不同,他们虽然自闭,但不压抑,社会的宽容总能让他们找到这样那样宣泄渠道,加上令人羡慕的荷兰经济做后盾,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让自己过着自由的生活。
用安娜的话说:“荷兰人只有烦恼,没有忧郁,这都归功于他们富裕的生活和宽容的社会。东欧人则不然,虽然看上去开朗幽默,热烈爽直,但性情深处有一种抑郁的基调,就像哈谢克,就像赫拉巴尔⋯⋯可对东欧人来说,即使没有烦恼,也会忧郁。”
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奉行现实的个体主义。一个人越独立,对他人的依赖性越弱,期待越少,怀疑越多,这是一个必然的情感逻辑。不过,人生中的理想主义阶段毕竟短暂,大多数日子里,还是需要用反理想主义的手段孤单地维护个体利益。然而,个体主义的过分强调,使每个人成了一座以肌肤为界的无援孤岛。尤其在和平、富足的社会里,年轻的精力无处释放,没有压力,没有责任,没有束缚,衣食无忧,于是娱乐、吸毒、赌博成了许多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将能量耗费在虚无里,自己将自己排挤到社会边缘。
“独立”的副产品是自私与孤独。阿姆斯特丹的半数家庭都是单身或独居,人们需要爱情,但不需要依赖;需要伴侣,但不需要负荷;只享受实惠,不承担责任,LAT成了当下的流行语:Living Apart Together。其结果,荷兰人就像鱼缸里的鱼,共同生活,但没有碰触。我知道,“分居式伴侣”的生活模式目前在中国大城市的年轻人中也悄悄流行,只是我不清楚那些追赶时尚的朋友们是否认真考虑过——将为LAT付出的孤独的代价。★
(作者为翻译家,小说家,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