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对老婆的报复

梁发芾

汉朝有一个名叫朱买臣的人,他和老婆的故事,在后代不断被文人改编。

朱买臣小时候很穷,却不治产业,惟好读书。他靠砍柴为生,常常一边挑着柴火担子,一边朗读,他的老婆也背着柴火跟随在后面,其实这本是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的和谐日子。但朱买臣在砍柴的路上喜欢扯着嗓子唱歌,这让老婆颇感丢人,多次阻止,而他却变本加厉。老婆实在忍无可忍,要求离婚。朱买臣说:“我到五十岁的时候就要富贵,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你苦了这么多年,再等几年,马上就要富贵了。”他老婆愤怒地说:“恐怕等不到那一天我就饿死在臭水沟了,哪里有什么富贵!”朱买臣只好由她离去。

不料后来朱买臣居然真的时来运转,被举荐到朝廷,又被任命为会稽太守。他荣归之时,老百姓沿途洒扫道路,县长带领各级干部坐着百余辆小车,夹道欢迎。朱买臣可谓是衣锦还乡、荣耀之极。这时,他忽然看到在路边打扫道路的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有他的前妻及其新夫。朱买臣亲自下车,把他们夫妇请到车上,拉至府上,安置在官府衙门的后花园,可是他老婆在一个月后还是自杀了。

上面是《汉书》中的官方记载,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

明朝的《封神演义》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情节,说姜子牙到昆仑山学道四十年,毕业回家的时候娶了个六十八岁的黄花处女马氏。由于姜子牙在谋生方面一无所长,夫人面对姜子牙的无能和窝囊,恨铁不成钢,由数落、抱怨、吵闹,到完全绝望,一定要姜子牙写一纸休书,结束夫妻关系,各奔前程。虽然姜子牙说自己很快就要发达,只需耐心等几年,但夫人哪里相信,姜只好写了休书,让她翻身解放重做人,毫无顾恋之情地一走了之。

姜子牙后来果然发达了,“官居一品,位列公卿”,斩将封神 ,十分得意。马氏夫人得知当年自己根本看不上的老公,居然发达到这种地步,不禁急火攻心,后悔莫及,念叨哭泣几句,上吊自杀了。姜子牙在封神的时候,忘不了将这个薄情寡义的老婆羞辱一番,给她封了个“扫帚星”。

如果仔细比对,这个姜子牙和马氏的故事,其实正是朱买臣和老婆故事的移植。

明朝还有一本传奇叫《烂柯山》,前面的情节与汉书的记载大体相同,但结局是,崔氏得知朱买臣荣归,阻道拦马要求破镜重圆。朱买臣让人拿来一碗水,泼在马前,让崔氏将水收起来。崔氏当然做不到,朱买臣说:“覆水难收,破镜岂能重圆?”被羞辱的崔氏投水而死。现在人们更为熟悉的京剧《马前泼水》,情节与《烂柯山》差不多,朱买臣马前泼水后恶狠狠地说:“你能够把水收起来,咱们就复婚。”

从这些故事看,后世的作家们在朱买臣身上投射了更多自己的白日梦情结和想象成分,以获得一种报复和诅咒的快感。事实上,这个被妖魔化的朱买臣的妻子身上,可能有古代作家自己老婆的影子;而不用说,朱买臣就是这些作家的自我写照。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像朱买臣这样出身卑微而又对于当官心怀渴望的读书人很多,他们面前的道路,比朱买臣的要黑暗、曲折不知多少倍。朱买臣时期的汉朝草野之民可以通过高官的推荐入仕当官,但这样的机会实在渺茫。唐宋以后,穷苦的读书人可以通过参加科举考试取得当官的资格,“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世家大族子弟可以心无旁骛地准备科考,朱买臣这样的贫苦人,却要一面忙生计,一面准备科考,而科考仍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整日面对这些忙于科考而不问家事、荒芜农田的穷秀才,他们的老婆能没有怨言吗?

在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年月中,毅然绝望地离异的妻子们虽然不会很多,但平时的抱怨指责一定非常普遍。这或许正是那些小说戏剧把朱买臣的妻子不断妖魔化,不断给以最快意诅咒的原因。作者们写这些,分明是在借此一吐科考无望而被老婆数落的恶气。这些出身贫寒、前程无望的小说、戏剧作者,批判体制的勇气虽然缺乏,报复老妻的胆量却还是有的。

【原载2010年4月2日《中国经济时报》】

题图 / 夫唱妇随 / 亚历山大(俄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