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牧
几年前我徒步在广东北部一条公路上,碰到一个逃亡的土兵,他形容枯槁,衣服破了,皮鞋烂了,却还苦苦地踅步奔走。我们攀谈起来,当我问他为什么要逃亡时,他了黯淡无神的眼,幽默然而沉痛地说:“官字两个口,他们当官的会吃兵粮;我们兵字两只脚,就会逃走!”
幽默是幽默透了,然而教人颤栗。
我又碰到过一个工人,他说:“咱们工字不出头,你敢强出头呀,你就得变成土!”同样的,有一个稍识之乎的老农人衔着旱烟半闭着眼睛给我解释过“農”字的意义,惨然地说:“种田人,佃農两字就是生歪了时辰八字呀!”意即農字是“曲”、“辰”两字合成。那种痛苦的风凉话,听了真教人起鸡皮疙瘩。
如果这些字只能作这种解释,而且万世不易,那就怪不得仓颉造字,群鬼夜哭了。这些事件教人想起每个人都是如何关心自己的命运,他们反复体味自己的生活,苦苦地想着人生与社会,结果,宿命的观点,或者绝望的心情,使他们产生那种含泪的幽默,这种幽默撼人的力量是不同于一切的笑话与谰言的。含泪的笑匠——卓别林所以不同于滑稽明星罗克,原因在此。
为什么金圣叹在被腰斩之前,还要在家书里耍幽默?为什么西洋文学史上无数的讽刺作家,当迫害临头时,仍旧拼死再写一行讽刺诗文,或者再说一句讽刺的语言?在巨石似的压力下,讽刺像是草芽似的从空隙处萌茁。这种讽刺,惟其基于痛苦,所以令人有含泪道出之感;惟其曲折说出真实,所以又令人感到幽默。此类痛苦的风凉话,常常产生在高压之下,反抗的意念已萌,行动却未成熟之际。在这种“密云期”,希腊的奴隶伊索写出他著名的寓言,倾覆之前的德国人民之间流行着数不清的讥讽纳粹的笑话(当时翻译介绍到中国来的恐怕也不只一两百条),这种寓言笑话,在当年希腊的统治阶级,纳粹的权要们看来是可恶的讽刺,但我们今日看来,却都是含泪的幽默。这几乎成为一个无可讳言的标志了,讽刺的风气和政治的压力是成正比的。
当“含泪的幽默”的风气流行在田夫野老、蚕妇村氓之间时,在三十三天之上吃蟠桃的人当然不注意,当这种风气流行在文字、绘画作品间时,他们又觉得这不过是知识分子在捣乱。在这种时期,优秀的知识分子常常被视为亡国的孽种、社会的害虫。无拳无勇,平时被视为“百无一用”的书生,这时忽然被抬举得和魔鬼差不多了,可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当粗犷的呼声、爽朗的笑声能够呼出来、笑出来的时候,“含泪的幽默”便退潮了!人,谁都一样,谁也不喜欢含着眼泪作惨笑。
【选自秦牧著《秦牧杂文》开明
书店一九四七年初版本】
题图 / 辛酸开路人 / 俞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