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图

周荣初

一

1948年春节期间,唐兴县四合乡费家村费玉清家中来了一位稀客名叫商永和,他的登门让费玉清惊愕万分,未曾开言,她就匆匆忙忙地把来客接进内堂,刚刚坐定,费玉清马上问:“商先生一别多年,今日突然到此有何贵干?目前时势这么混乱,国共两党大动干戈,人心惶恐,你可要特别小心。”商永和哈哈一笑,对费玉清说:“费婶婶,我仍以做人参的单邦商人在各地悠转,其实干的是老本行地下交通。当年住在你家养病的汪文兴先生是我的老上级,他现在是东北野战军三师的政委,这次我奉命来到府上,一是答谢费婶婶当年厚待我部之恩,另外带上汪政委的一封要信给费婶婶,请您老过目。”说着从棉背心的夹层中取出汪文兴的亲笔信。费玉清赶忙拆开细阅,信不长,是这样写的:

玉清女士:

一别数载,常念胸怀。我部在唐兴转战之时,得到您这抗日英烈遗属的帮助,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今派商永和前来府上,一是问候致谢,二是转达我的意思,盼女士认清时势,果断行事,以求来日圆满。

汪文兴?摇亲笔

从信中意思看,汪文兴给费玉清来信,虽有答谢问候之意,但关键是在“认清时势,果断行事”这八个字,既如此,费玉清知道商永和还带来不少信外之音,她要仔细地听听到底能讲些什么。费玉清来个开门见山,对永和说,商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妨直言相告,我要力求圆满。

商永和说:“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有一次很好的合作机会,可惜蒋介石挑起内战,这是逆势而动,惨败已成必然。现在东北已基本解放,并逐步进行土地改革,深得民心。汪政委在百忙中分析了你家的情况,提出上中下三策:一是由我们护送你离乡向北,投奔解放区,我们会妥善安置;二是仍居四合乡不动,马上疏散房屋田产,赠予当地公益事业,求得百姓谅解和支持;三是跟随反动政府逃跑,偏安一隅……”三策一出,费玉清颇费思量,虽然她在报纸上看到目前的时局激变,有时甚至也“倒过来看”政府的报刊,但对她的未来有这样密切的关系,她是没有想到的,既然汪文兴先生已经提了出来,如此关照,当属肝胆相照,理应深思。她闭目沉思一番,对商永和说:“商先生,感谢汪政委的盛情,邀我北上,因我年事已高,不便远行,暂不考虑。至于疏散财产,我一定认清时势,马上遵照实行,以谢桑梓。至于下策,我一定不会去做。”商永和听了颇为满意,他特别关照费玉清,说您的两位女儿尚在南京读大学,这个信息可以当面转达给她们,她们年轻有为,选择得好,前途无量。费玉清与商永和一直谈到后半夜,意犹未尽。玉清要留永和多住,让他好好休息几天,永和说公务在身,次日一早就悄然离开费家村,令费玉清感叹不已。

二

接到母亲的来电,费惠和、费惠合二人马上相约回家探亲,因为父亲去世多年,一双女儿都是费玉清亲手带大的,女儿对母亲有着双重的亲情。

费玉清看着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十分高兴,大的读文科,小的读财经,两位爱女读书都十分用功,在校名列前茅,以个性论惠和沉稳大气,惠合活泼开朗,有人说若把两姐妹的才华合在一起,就真是文武兼备,十全十美了。

当夜,一家三口闭门长谈,谈的是时局。费玉清没有把汪文兴的信和盘托出,以自己的感觉说,中国时局已在大变的关头,我们费家在四合乡算是首富大户,应作出相应的对策,母亲虽是老国民党员,但爱国爱乡之情还是有的,目前我已年过花甲,属耳顺之年,别无他求,只求自己平安了却一生,而对你们,母亲寄予厚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未来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我倒要仔细听听你们的打算,以利作出相应的安排。

本来在母亲发话后,应该由惠和先答,惠合却急忙应答说,母亲想怎么做,小女都没有意见,因为你想的总是比我们周到,不过我们金陵大学要南迁广州,我尚未毕业,我有意随学校而去,这样对完成学业有好处,班上有一位男同学很喜欢我,在外两人也有个照应。我不会像有的同学那样不告而别,休学回家或提前择业。说到这里,惠和像胸有成竹,她说她今年毕业,目前已在报馆当实习记者,获得各方面的许多信息,看来中国政局要发生重大转折,下一步怎么走的确值得仔细考量,一个人应对社会对百姓作出贡献。至于母亲,我过去爱你,现在也爱你,将来更爱你,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我们都应赞同支持,因为你为这个家已付出太多太多了,我作为女儿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若母亲愿意,待我参加工作以后,您就可以和我一起生活,相互也有个照应,让你过一个幸福的晚年。两位女儿的话让费玉清感到小女儿直率畅快,大女儿深沉含蓄,她没有表扬哪个,只笑着说,你们都大了,有知识、有文化,母亲希望你们活得幸福平安,至于日后怎么安排,我都尊重你们的选择,只要为国争光,对民有利,不辱费家门楣就好。

接下去费玉清提出将自己一百多亩良田和几十间店面宅院全部捐赠给四合乡中心小学,自己只留三亩口粮田和三间老房子,为百姓子女能多上学读书奉献自己的心意。在捐赠书上,一家三口都签上自己的大名,盖上朱红的大印。

母女团聚五天后又要分别。临别之夜,费玉清对两位女儿说,家中一些积蓄,我决定分给你们每人黄金五两,银元二百块,供你们求职读书之用,这也可减少我积财的压力,我留少量银元,就供自己医病养老之需。两女儿推辞不受,费玉清说,现在财有去处,女有去路,我一身轻松,很爽快,我爽快了,哪有女儿不支持、不高兴的。说着就舒心地大笑起来。

最后的节目是费玉清从一个黄色的樟木盒中拿出一叠古画,每张长一尺五寸,宽一尺,分别画有梅兰竹菊四种花木,画面十分淡素简洁,花盛开,蕊含苞,竹枝挺拔,灵奇之处每张都十分生动,风起可闻花香,风动可见枝摇,这是元代大画家王冕的真迹,六百多年来历经变故,最后由费家珍藏,从来秘不示人,只有在每年春节点烛焚香朝拜祖先后才可一睹真容,非常珍贵,是费家的传家宝。费玉清在疏财后,与女儿告别之际特将此画取出,对惠和、惠合说,此画名叫“四君子”,寓意高雅圣洁,和合呈祥。母女分别在即,我将此画分给你们两位,惠和得梅兰,惠合得竹菊,藏画的盒子留在家中,让我也有一个念想,一画三分,内中有我们费家的血肉亲情,你们一定要将它保管好,非到面临绝境,切不可随意送人变卖,将来年过日久,希望它还是费家的传家之宝,一代代地传下去。惠和惠合看了名画,听了慈母的讲述,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如此珍贵的名画,还是请母亲收好,我们断不可受。费玉清说,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四君子一分为二合乎骨肉亲情,你们听从我的安排才好。母命难违,两姐妹只好收下。

这四张画非同寻常,合在一起是一个整体,可长可方,分开来又单独成形,构思十分奇巧协调。画旁有不少名人的收藏印鉴和题词,其中有一位是清代吏部尚书题了这样一段话:“太和保合,乃利贞。”这是六经之首的《易经》上记载的一句话。意思是自然界的芸芸众生,要永远保持和合境界,才能和谐共处,幸福康宁。四君子就是和合之作。更奇特的是画中还有特殊的暗记,以利验证真伪。

三

惠和毕业前夕,在南京和商永和见过一面,她将母亲的情况与他通报了一遍,并说目前国内“反民主,要自由”的学潮风起云涌,她想到北方去参加革命,商永和问她想做什么工作,惠和说我想当战地记者,解放军中有许多英雄事迹非常感人,我愿意以笔作枪,投奔前线。商永和说我们很欢迎有志青年走上革命大道,你的想法很正确很实际,我们急需像你这样的人才,我回去向组织上汇报后,近期会给你一个认真的答复。一个月后,经商永和的安排,由组织上派人护送费惠和等一批年轻大学生北上投军。临离南京时,她给母亲和妹妹分别发了电报,特别关照惠合要多关心母亲,让老人多一份亲情。惠合连连答应,还特别关心姐姐说,北方环境恶劣,天寒地冻,更要注意自身安全,期盼早日一家团聚。

不久,南京金陵大学南迁,惠合来到广州,板凳还未坐热,校方说时势发展过快,上头有令,大学迁往台湾。惠合是个充满幻想的人,加上她男朋友也同意赴台,她在等待到台湾的发展机会。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费玉清因在解放以前已将大部分资产奉献归公,造福桑梓,深得百姓称赞,按其自留的少量财产,家庭成分划为小土地出租,个人被县里评为“开明士绅”,可参加一些重要的政治活动。费玉清经常对人说共产党待人大度,有君子之风,深得民心。在家静思时,她心里当然非常感谢汪文兴政委这样的好领导,抗日时威风八面,战功显赫,而对乡间名流,宽以待人,有儒将之风。当年暂住四合乡搞部队整休时,费玉清以钱财支持部队,现在部队首长知恩图报,在历史转折关头,专门派人前来为她指点迷津,使她才有重生之运,现在大女儿惠和又早早参加革命,让她家里挂上“革命军属”的红牌,使费玉清倍感光荣。

惠和来到部队,虚心向干部战士求教,待人和气,衣着朴素,举止干练,对军中的好人好事、胜利捷报都深入一线,认真采访,战报上常有她的署名文章发表,影响渐大,都说惠和不像个大学生,而像个亲和力极强的小姐妹。有一次,她到辽东前线采访一位英雄,他用集束手榴弹连炸敌军三辆坦克立了大功,惠和在阵地前沿采访他,两人正在深入谈话,突然间敌人的远程大炮发威,一排排炮弹像一群群飞鸟遮天蔽日地飞来,阵地上烟尘四起,爆炸声不断,一枚炮弹正好炸在惠和不远处,眼看就要伤及惠和,说时迟,那时快,刚巧团政治部主任商永和路过此地,他奋不顾身,大叫卧倒,随即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压在她的身上,用生命保护了惠和,结果惠和躲过一劫,而商永和身负重伤,左腿被炮弹炸断,急送医院抢救。当惠和知道商永和舍命救她,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她想她与他正是有缘,她母亲重获新生有他,她北上参军也有他,她今天还能活着更是靠他,她对这位领导有了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所难以想象的。一位共产党的团级干部无私无畏的圣洁之心,像一盏明灯不断点亮她的胸膛,她决心以他为榜样做一个人民的好战士。她多次去战地医院看望商永和,同时表达自己深深感激之心,而商永和总是淡淡地说,在那种时候,只要是人民的战士个个都会这样做,不值得对外宣扬。惠和随着与商永和的不断接触,爱意渐炽,特别是他左腿换上假肢后,为了生活上照顾方便,惠和主动提出嫁给永和。永和十分惊奇,理由有三:一是自己已经是残废军人,与她结合会影响她一生生活;二是自己是个农民子弟,只上过几年小学,与一位大学毕业生结婚,文化上差距太大;三是自己年龄比她大12岁,大哥小妹阅历上颇有悬殊。当商永和用这三个理由来阻挡惠和的求婚时,惠和说我爱你一不为官,二不为财,三不为貌,只爱你真诚善良的心和舍己救人的高尚品格,一个人有了这些,就值得我与他相伴终生。

不久,商永和和费惠和在部队正式结婚,汪文兴政委专门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并表示热烈的祝贺。《辽东战报》先后刊登过“英雄救美”、“美女爱残兵”的长篇报道,在军中引起很好的反响,考虑到这对夫妻的特殊情况,领导上让他们提前转业到地方工作,商永和任辽东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费惠和任辽东报社副主编。

四

费惠合和她的男朋友程后兴南迁到台湾不久就毕了业。当时台湾人口陡增,上百万的军政人员、学生民众蜂拥而至,满街都是操大陆各地方言的人,求职十分困难。惠合和后兴商量,要在台湾马上找到合适的工作看来十分不易,坐吃山空,我们还是发挥自己学业专长,搞一番市场经济调查,再提出发展对策,后兴表示赞同。一个月后,市场调查分析出来了,考虑到台湾原住民和外来人士的民族习惯和宗教信仰盛行,祠堂庙宇教堂众多的特点,他们决定创办一个工艺蜡烛厂,生产各种类型的民用蜡烛,用机器代替手工生产,以利提高产量和品质。初步核算办厂要用黄金五十两。惠合手中只剩五两黄金,后兴几乎没有什么钱财,资金差距太大,本想去求亲友告贷,但时下政局不稳,大家都求自保,难以实现。面对困境,惠合想到了两幅古画,这虽是费家传家之宝,四君子已一分为二,母亲分画时曾言明要女儿妥善珍藏,万不得已不可示人,现在已关联到二人的生存,这就到“万不得已”之时,于是她和后兴商量,先将一幅竹图当掉,当个五十两黄金,以补急用,一年后付重息赎回,后兴见惠合如此用心于创业之计,十分感动,乐意由他去把典当之事办妥。因为是六百多年前的古画,又是著名画家真迹,还是四君子中的一幅,识货的人多多。五十两黄金兑现后,烛厂正式开业。两人合计厂名为兴合工艺蜡烛厂,工厂开工之日,双喜临门,程后兴和费惠合同日举行结婚大典,场面十分热闹。惠合也想到过自己成婚大喜应告知远在大陆的老母和姐姐,但大陆与台湾隔海相望,现已无法通信,心中只有深深想念而已。

兴合烛厂开始生产,因产品新颖精美,质量上乘,很快行销台湾各地,一年后,盈利本可赎当还有剩余,程后兴看到发展势头很好,要扩大再生产,赎当之事暂缓一年,惠合同意,但求烛厂兴旺发达。

烛厂开办一年半后,程后兴管对外营销,在许多庙宇中设立专卖点,价格比市场上要便宜得多,这样一来,销路大增,烛厂日夜开工生产。费惠合主持厂务,日夜操劳,由于体力消耗过大,怀孕三月的小孩不慎就流产了。见到宝贝夭折,夫妻俩心痛不已,抱头痛哭一场。两人深深体会到创业的艰辛。但要在社会上立足,非得不断打拼才行。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四周的百姓职工均安然入睡,突然烛厂仓库起火,随着猛烈的北风,火势迅速蔓延势不可挡,因蜡烛原料都是易燃物品,待救火车开到,厂房和物资已经变为灰烬,惠合和后兴望火兴叹,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眼看着一年多的辛苦变成泡影,他们双双跪地双泪直流,这一切哪是用伤心两字所能包括。惠合特别心痛,她想到押在典当行中的竹画,到期后哪能赎得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束手无策,面朝西北,跪对大陆,口中喃喃地说,母亲,姐姐,我不是你的好女儿,好妹妹,我把传家宝给丢了,我愧对祖先,愧对慈母,愧对姐姐!我怎么办?我想好了,我不能从此一蹶不振,再苦再难我还要不断打拼,重整旗鼓,一定要使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重兴家业,为费家争光……

复建烛厂在即,典当期限已过,先是一年后延一年,两年一过,典当行收了当,就是有钱也赎不回古画了,惠合只好忍痛割爱。现在急需资金,她想到唯一的希望就是另一幅菊图了,她思量再三,找一家大典当行,要当百两黄金复建厂房。这家典当行十分识货,百两当即兑现,不过条件苛刻,一年内不赎当即算自行放弃,永不再赎。风险特大,惠合为了生计,只能如此。当她在典当书上签名时,两只手一直在发抖,她好像看到母亲和姐姐殷殷期盼的目光。

五

费惠和办事认真,业务优秀,在报社当领导得心应手,她牢记党的教导,报人先要懂得是政治家办报,政治思想路线是第一位的。她曾有多次升职的机会,考虑到自己的丈夫商永和工作责任重大,少了一条腿需多加照顾,加上一双儿女先后出生,所以多一份心思在家庭中。他在报社的职务十多年来只从副社长调任副书记,待遇升至正处级,别人为她惋惜,她说自己已经感到很满意了。

不料“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各地宣传口首当其冲,封资修的帽子满天飞,开始费惠和自己比较自信,认为自己一贯正派,与封资修不沾边。可不久,北京许多老革命都出事了,家里被抄,什么古玩字画都被破了“四旧”,她才认真起来。她和商永和说,看来全国造反形势势不可挡,我们都是当权派,是革命的对象,非认真接受群众批判不可,我们要积极应对。家里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送的两幅王冕梅、兰图,这可是稀世珍品,放在家里是“四旧”,不安全,送人也不能随便送,这是颇伤脑筋的。商永和说,现在许多当权派自身难保,还去管什么一块玉一张画,这些都是死东西,最值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该怎么办,大主意我一时也拿不准,要藏要送由你决定吧,我都没意见。惠和说,古画是国宝,我们不能贸然处理,我想到一个人一定能帮助我们解决难题,还是由我去找老首长汪文兴,他刚刚任命为省军区政委,我希望得到他的指示再作安排。永和说这个主意好,我们尊敬他更信得过他。

关于古画的处理,费惠和想送给恩人汪文兴,汪政委说这么贵重的传家宝我承受不起,我一生两袖清风,你总不希望我这个老头因此沾上污点吧?

费惠和想转移藏匿送回老家,汪政委说“文化大革命”来势难料,唐兴县四合乡也不是世外桃源,迟早也必然会波及,你母亲身份特殊,年事已高,不便为此事再费心费力了。

费惠和说这不行那不行,不得已时干脆一把火把画烧掉来个干净。汪政委赶忙摇手说,不可,切不可,国宝家珍来之不易,岂可一毁了之,你太草率了。惠和听了十分犯难,还是汪政委有办法,他说我这里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你可暂存在我的保险柜中,待时局稳定后再由你们取回妥善处置,我一定会当一个称职的保管员,你们放心吧。惠和听了高兴万分,说到底是老首长想得周到,我们唯命是从。

“文化大革命”不久就革到唐兴县四合乡,费玉清头上的帽子不少,“漏网大地主”、“国民党残渣余孽”、“伪装进步的老妖婆”,批也批过,游也游过,斗也斗过,但费玉清对造反派一直老实顺从,没有一丝一毫的对立情绪。她想连许多共产党的老革命都这样了,我这种无斤无两的人算得上什么。老朽能幸福地活到今天,全靠共产党宽宏大量。她的家被抄过多次,什么“罪证”都拿走了,使她几乎成了无产阶级。当造反派抄到四君子樟木画盒时,问她里面的画到哪里去了,她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平稳,她说红卫兵小将破四旧时我积极响应,主动把它烧了,烧了干净,省得心烦。有人追问这个空木盒你怎么还当宝贝珍藏着,费玉清说盒子是樟木做的,气味很重,现在蚊帐也没有了,用它来赶蚊子。造反派对几张旧画也不感兴趣,这件事以后就没再提过。接下去两派群众武斗,真枪实弹伤人死人。为稳定大局,唐兴县开始军事管制,唐兴军管会主任是部队的副团长、汪文兴政委的老部下,当年曾在费家村驻扎过,对费玉清善待革命军人很有好感,当他了解到费玉清目前的情况后,马上伸出援手,安排费玉清到县文物保管所当资料保管员,无职无权,但每月有40元工资,足够老人颐养天年,在当时这是对老人最好的保护。

远在台湾的费惠合夫妇,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重建了兴合工艺蜡烛厂。夫妻同心协力,在大陆闹“文化大革命”最紧张的时候,厂里的生产却是日渐红火,年利润从几百万上升到几千万。到了这时,费惠合夫妇决心找回无奈被先后典当出去的两幅古画。

但寻找古画难,时间一晃已过十多年,原来的典当行早已不在,多次寻访终于找到典当行老板,他说费惠合“绝当”后,竹图被一位香港老板买走,当时卖了相当于百两黄金的价格,比原来大有收益,想要找回得到香港去打听打听,是否易手他不得而知。

大典当行老板还在,费惠合“绝当”后他就将菊图珍藏起来,秘不示人。十年后在台湾拍卖,被识宝人以三百两黄金的价格拍走,言明拍卖一锤定音,卖方不得介绍买方的资料,所以要找到已非常困难。

寻访一时没有结果,费惠合夫妇只好暂时作罢,等待时机再说。

1978年,中国内地迎来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经济腾飞已日益显现。1980年当费惠合得知母亲年近百岁还安然健在,她激动得热泪长流。她说小女一别大陆三十余年,哪一年哪一天不在想念自己的亲人,每年清明、中秋和春节更是思乡情切,或拜祭或遥望,把万千情思送往故乡。现在海峡两岸逐渐“松绑”,她就和丈夫程后兴商定,以经商为名转道第三国私下回到国内省亲,一切秘不示人。

天遂人愿,费惠合夫妇在北京会见了白发苍苍的慈母和充满活力的姐姐、姐夫及家人,一家三口变成十余口,亲情热力四射,乐得费玉清高兴得合不拢嘴。

母女三人彻夜长谈,人世沧桑巨变自不必细说,谈到王冕四君子名画,费玉清说,当年为避内战,我将它一分为二,现在我已将藏画的樟木盒子带到北京,但求四幅古画珠联璧合,重新成为一个整体,了却我这个百岁老人的心愿,我来日无多,临终前想把这件事妥善办好。惠和听了说,老母尽可放心,尽管世道经历几十年沧桑巨变,我们爱画护画的心愿没变,全靠老首长汪政委的悉心关照,使梅、兰二图“秋毫无损”,虽然汪政委活到期颐之年已经仙逝,我们对他的恩情终生难忘。现在二图藏在家中保险柜中,我们立即可交还母亲……费玉清听了十分高兴,转身问后兴和惠合画的下落。程后兴本想先解释一番,惠合却直言快语,把竹菊两图带入台湾后所生变故细述一遍,力求母亲谅解,但她明确表示二图名贵,一定尚在人间,他们会不惜血本寻画买画,使竹菊二图“完璧归赵”。费玉清和费惠和听了,觉得费惠合当年典当名画实属无奈,现在有决心寻画买画也通情达理。费玉清只在分别时加了一句,时不再来,寻画要快,不要让我这个百岁老人死不瞑目。

费惠合夫妇返台后,立即托专人和拍卖行在台湾、香港两地刊登大幅广告,讲明元代大画家王冕的四君子图是梅兰竹菊四个单幅组成的一个整体,是和合的象征,现在独缺竹、菊两幅,若有贤德之人愿意实现和合的心愿,献出这两幅名画,我们将有重金酬谢(至少高于原购价的二至三倍)。

广告一出,震动收藏界。当天就有一位台湾收藏者乐意将竹图转让给回购者,并言明“名画有价情无价,和合之旨天下赏”,本人愿以当年购买时的100两黄金价格转让竹图,不计个人得失。惠合闻讯后当天付清款项,使竹图失而复得,为报答卖主让画的好意,另送答谢金三十两,以全心愿。那幅流到香港的菊图,在广告刊登一周后仍无音讯,让惠合焦急万分,她担心此画已不在香港,可能流到国外,若是这样寻找起来将十分困难。正在寝食不安时,香港传来消息,收藏者已联系上,不过这幅画转卖多年,多次易手,价格飞涨,当年典当只百两黄金,现在易主多次,层层加码,若要得手,需付黄金五百两,并限定三天内交割。惠合、后兴一商量,四画合成一图才是真正完美的四君子,若是三缺一是断然不可接受的,钱财事小,名画是国宝家珍,为全慈母心愿,他们答应按数出资。香港拍卖行按时办妥交割。竹、菊二画从惠合手中出去,现在又回惠合手上,她心里是多么高兴。

在这里特别要提到一点,当年费玉清分画时为便于辨别古画真伪,特地在画的背面右下角处按梅兰竹菊四画的顺序,分别写了太、和、保、合四字,字是用明矾水写的,一寸见方,只要用湿布一揩,字就会露出真迹,这是验画的奇招,只有母女三人知晓,现在惠合一一验过,真迹不假,心事全了。

费惠合办成寻画购画的大事,马上与姐姐通报情况,并商定姐妹俩在香港交接。在此之后,费玉清闻讯名画经过三十余年,终于珠联璧合,连说十个好字。她说天遂人愿,为报答党和政府对费家的恩情,她决定将画送给省博物馆永远收藏,不要一分回报。上级领导了解“四君子”的曲折经历后十分感动,决定让相关单位将竹菊两画回归之事作特事特办,一路绿灯,不久,终将这件好事办好。

现在费玉清已含笑谢世,她的两个女儿及亲属每年都会到省博物馆精品书画厅和众多参观者一起拜谒王冕四君子名画,幽幽花香,轻轻枝摇,让圣洁高尚的和合之气永放光辉。 ■(责编:林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