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冯启放

一、爱心包裹

2009年8月8日傍晚,在四川北川投资办厂的叶天赐,接到家乡亲戚从台湾高雄打来的电话。电话中传来惊天噩耗,他几乎要被击倒……

这天,“莫拉克”台风以雷霆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台湾岛,罕见的狂风暴雨肆虐着成千上万的民众。在台湾的中南部,更是经历了一场五十年以来特大的水灾。

在高雄县一所中学读初一的叶青放了暑假,下午同母亲蔡素文一起去桃源乡外婆家祝寿。8月8日是她外婆的八十寿辰。蔡素文全神贯注驾车冒着倾盆大雨小心翼翼地往前开。行至一处山间公路时,透过雨刷不停划动的车窗玻璃,她沮丧地发现前方的道路已被山体坍塌的土方淤塞住了,车辆根本无法通过。蔡素文叹了口气,正要倒车绕道行驶时,突然,路旁被雨水浸泡透的又一处山体严重滑坡,泥石流像一股洪水以势不可挡的威力溃冲而下。小车在巨大的泥石流面前,简直如玩具一般。蔡素文驾车来不及躲避,小车一下就被泥石流推倒,翻滚了几周,侧翻在一处山沟里。等到路过的人发现时,蔡素文已气绝身亡。叶青也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叶天赐接完电话,捶胸顿足、悲恸万分,将工厂交付弟弟管理,第二天凌晨就驱车赶往成都双流机场,火速搭乘班机返回高雄。辗转来到医院时,叶青刚刚苏醒过来。她被破碎的车窗玻璃划破的脸缝合了24针,左眼的眼球被玻璃刺破无法复明已被摘除,右上肢骨折用石膏固定。不幸中的万幸是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当叶青用右眼模模糊糊看见久别的父亲时,悲痛地喊了一声:“爸……”然后就号啕大哭起来。叶天赐望着眼前秀发已被剪去,整个脑袋裹满绷带,只露出一只泪眼的女儿,感到撕心裂肺般难过。他强忍悲痛,哽咽着劝慰道:“女儿,我的好女儿,别哭,哭会影响伤口的愈合,啊,听话!”

叶天赐办完了太太蔡素文的丧事,就一直陪护在叶青身旁。五天后,脸上缝合的伤口拆线。叶青面对镜子里自己这张满是疤痕、一只眼眶深陷的脸,再看看裹着石膏的右上肢,简直不相信眼前残酷的现实。她“哇”地放声痛哭,把镜子往地上一摔,不顾一切地就要从窗户往楼下跳。见此情景,叶天赐大惊失色,飞快地一把抱住,才避免了又一场人命事故的发生。是啊,一个正处在青春靓丽年华的妙龄姑娘,原本一副花容月貌,一场因水灾引发的车祸,使她毁了容破了相,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丑八怪,怎能不会产生撒手人寰、生不如死的念头?

丧母的悲痛,丑陋的面容,损伤的肢体,面对一系列的打击,此时的叶青已失去了生活的信心,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随时都有轻生的念头。叶天赐一步也不敢离开女儿,整日守护着她,生怕再发生什么意外。

开学后,叶青哪有勇气去学校面对老师和同学,整天就躲在家里,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默默发呆。叶天赐安慰宽心的话不知说了多少,但始终难以唤起女儿坚强活下去的信心。

一天, 叶天赐陪着女儿闲聊,问她:“你听过《三只青蛙》的童话故事吗?”

“三只青蛙?”叶青摇摇头。

叶天赐见女儿没听过,就绘声绘色讲起来:“有一天,三只青蛙先后掉进了鲜奶桶中。第一只青蛙抱怨,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于是它盘起后腿,一动不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第二只青蛙嘀咕着,这桶看来太深了,凭我的跳跃能力是不可能跳出去,我今天死定了。一会儿,它果然沉入桶底淹死了。第三只青蛙打量四周后盘算开了,今天真是不幸,但我后腿还有劲,我要设法找到垫脚的东西,争取跳出这恐怖的桶。想到这里,它一边挣扎着一边蹦跳着,慢慢地,鲜奶在它的搅拌下变成了奶油块。在奶油块的支撑下,这只青蛙纵身一跳,终于跳出了奶桶,获得了新生。”

叶天赐望着听得入神的叶青,微笑着问:“听完了故事,你认为是什么救了第三只青蛙的命呢?”

叶青扑闪着一只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希望,是希望拯救了它的生命!”叶天赐意味深长地说。“希望?”叶青轻声念叨着,思索着。

叶天赐点点头,说:“对,是希望!假如第三只青蛙没有抱定求生的希望,那它必死无疑。爸爸给你讲这个故事,意思就是你在灾难面前应该向第三只青蛙学习,像它那样热爱生命,对人生充满希望。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遭遇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只要心中充满希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说对吗?”

叶青若有所思地望着爸爸,没有回答,但已近死灰的心灵开始复苏。

九月上旬的一天,学校打来电话,说是叶青来了一张包裹通知单,叫她或家人去领取,并特意说明是大陆寄来的。来自大陆的包裹?叶天赐挺纳闷,会有谁给女儿寄包裹呢?难道是自己厂里的员工?他到学校领到包裹单,仔细一看,寄包裹人竟是四川北川一所中学的学生。他不禁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天赐从邮局领好包裹,回到家里满腹狐疑地拆开一看,包裹里有一只背背佳书包,一只精美的文具盒,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一枚闪着银光花朵状的胸针,里面还夹有一封信。叶青急切地拆开信,费力地看着:

叶青同学:

你好!

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不知是称你为姐姐还是妹妹?

看电视后知道8月8日台湾遭受了五十年来特大的水灾,特别是高雄等地受灾严重。大陆与台湾人民是同胞之情,手足之爱。看见台湾受灾的场景,我很痛心。

台湾的灾情牵动着大陆民众的心。我们学校组织了献爱心的捐款活动。不知这次水灾你家受灾严重吗?很快就要开学了,我用平时积蓄的零花钱买了一点学习和生活用品寄去,表达一个大陆同龄女孩的一点心意。假如你也受了灾,希望你一定要挺住,要好好活着,战胜灾难,勇敢面对生活的磨难。在假期中,欢迎你来大陆游玩,并邀请你来四川北川我们学校做客。

祝你快乐!

吴川梅

2009年8月16日

叶青读完这封信,尤其是看着“一定要挺住,要好好活着,战胜灾难,勇敢面对生活的磨难”,伤感多时的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但同时又疑窦丛生:“吴川梅”是什么人?她怎么知道我的通讯地址?她又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她将信递给父亲,指着包裹内的物件激动地说:“爸,这可是大陆寄来的爱心包裹,只是不认识寄包裹的人。”

叶天赐接过信,当看到“同年同月同日生”、“好好活着”、“吴川梅”这些字句时,脑海中不由浮现起两年前在北川出席的一项活动……

二、热心捐资

那是在2007年4月8日举办的一次竣工典礼。

叶天赐的祖籍地是四川的北川。上世纪末,他从台湾的高雄县来到北川投资办了个电脑配件厂。八年下来,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为了感谢当地政府和乡亲的支持,他慷慨解囊热心兴办公益事业,捐资兴建了青少年活动中心。

青少年活动中心竣工那天,县里举行了隆重的庆典仪式。叶天赐和县里一名副县长以及有关部门领导出席了庆典。仪式的一系列程序进行完,最后一项是在门前的广场上植八棵香樟树。植树人是来参加竣工典礼的七位县里的头头脑脑和捐资人叶天赐。仿照电视里播放的国家领导人植树的形式,这里的树坑也已先挖好,香樟树拖着用草绳包裹的根泥东倒西歪摆放在树坑内。每只树坑旁也站立着一名少先队员。这八名少先队员,全是从中学初一年级挑选来的品学兼优的学生,站在叶天赐身旁的是一名黑瘦瘦的女孩。初夏的阳光照在她稚嫩的脸上,在红领巾的映衬下,充满着朝气。

植树开始时,叶天赐对旁边怯生生的女孩微微一笑,友善地说:“你扶住小树,我来填土。”

女孩听话地走近树坑,用双手吃力地把小树扶正。

叶天赐挥动铁锹,不一会儿就把树坑填满了土。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脸上也沁出细密汗珠的女孩说:“来,再把泥土踩实,免得风一吹树会歪倒。”于是,叶天赐硕大的黑皮鞋和女孩白色的运动鞋就一同密密地踩实着小树旁的泥土。“好啦!再给小树浇上水。”叶天赐说着,和女孩两人共同提起一桶事先准备好的水,慢慢地浇在树根的周围。

植好树后,庆典的组织者别出心裁,发给每棵树的植树人一方小纸片,要求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挂在树枝上,以示纪念。叶天赐在纸片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后,将纸片递给女孩,微笑着说:“你也写上你的大名吧!”女孩羞涩地点点头,认真地在纸片上写下了“吴川梅”三个字。

“吴川梅,川中大地的梅花,挺好的名字。”叶天赐望着眼前青春靓丽的女孩,赞叹道,“我也很喜欢梅花的,喜欢它不畏严寒傲雪凌霜的品格。”

吴川梅红着脸,看着纸片下面还有一块空白,又望了一眼香樟树,对叶天赐说:“叶伯伯,再给小树写句话吧!”

“写句话?好主意。”叶天赐赞赏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一时不知写什么好。他问:“吴川梅,你说写什么好?”

吴川梅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腼腆地摇了摇头。

叶天赐望望小树,又抬眼打量四周,用笔敲着手掌,蓦然,想起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活着》,沉吟半晌后说:“好吧,就写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吴川梅轻声呢喃着,一时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小树栽下了,今后免不了会遭遇狂风、暴雨、冰雪、病虫一系列的侵害,在严酷的自然灾害面前,只有好好活着,才能茁壮成长,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叶天赐解释着。

吴川梅点点头,很容易就明白了这句浅显平实的话里蕴含的深刻含义。她把小纸片牢牢挂在树枝上,感叹地说:“小树啊,叶伯伯和我盼望你好好活着,快快长大。”

植树活动结束了。在往回走的路上,叶天赐随口问吴川梅:“你今年多大啦?”

吴川梅歪着脑袋,笑着回答:“今天我正好满14岁。”

“14岁?你也是1993年4月8日出生的?”叶天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对呀!”吴川梅点点头。

“哎呀,真是巧了,你和我女儿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她叫叶青,现在台湾高雄一所中学念初一。如有兴趣,你俩可以互相通信联系。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邀请你到宝岛台湾旅游,到我家做客,费用全部由我负担。”说完,将女儿的通讯地址写给了吴川梅。

三、信心支撑

开学后收到的吴川梅寄来的包裹,尤其是那封鼓舞人心的信,给了叶青生活的勇气。经过父亲的不断鼓励,几天后,她毅然决然背起寄来的书包,穿上寄来的运动服,勇敢地走进了学校,开始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寒假里,叶天赐带着叶青来到台北一家医院,经过整容恢复了原来娇美的面容,左眼则安装了一只假眼,只是右上肢是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且已坏死,只能截肢,给她带来终生的遗憾。

第二年的暑假,叶天赐陪着女儿来大陆旅游,游览完北京、西安后,再来到北川。他希望再次见到这位从精神上挽救了女儿的“川中梅花”。叶青则盼望见识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大陆女孩是什么模样?她还带来一只MP4随身听和一本台湾风景名胜摄影集准备送给吴川梅。

学校放了暑假,师生全部离了校。值班的老头根本不知道吴川梅的家庭住址。眼看新学期开学时间临近,叶青马上又要返回台湾。一时间,叶天赐犯了难。

就在离开大陆的前一天,父女俩兴致勃勃地来到重新修缮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参观,转悠到乒乓室时,透过窗玻璃,他惊讶地发现有一位残疾的女孩正坐在轮椅里打乒乓球。她虽然球艺不是很精湛,但打球时表现出的那股凶狠劲令人佩服。叶天赐好奇地定眼一看,先是心中一沉,然后失声地喊起来:“吴川梅!”

吴川梅听见有人喊,停下手中的球拍,见是叶天赐进来,很是激动,两手驱动轮椅过来,热情地说:“叶伯伯,您来了!”

叶天赐赶紧扶住轮椅,紧蹙眉头沉重地问:“你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意外?”

吴川梅凄然一笑,望着截肢的双腿说:“前年‘5·12大地震弄残的。”

跟在叶天赐身后的叶青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太可怕了!”

叶天赐转身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就是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叶青。”

吴川梅十分高兴,仔细打量叶青后诧异地问叶天赐:“叶伯伯,叶青这是……”

叶天赐叹气道:“唉,这是去年台湾‘8·8特大水灾发生车祸造成的!”

叶青走近轮椅,一只手抱住吴川梅,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好朋友,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去年水灾后给我寄来包裹,更要谢谢你给了我生活的勇气!”说完,将礼物交给了她。

“谢谢!”吴川梅接过礼物后又感叹道,“我还要感谢叶伯伯呢!是叶伯伯的一句话支撑着我,使我战胜了死神,获得了新生!”

吴川梅的这番话,说得叶天赐父女俩如坠五里雾中。

在休息室里,吴川梅讲述了那命悬三天两夜的恐怖情景:

2008年5月12日,这是我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忘记的惨痛日子。下午,我们全班同学正在上英语课,两点多钟时,突然,外面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紧接着课桌在晃动,书本和文具哗啦啦掉在地上,人也坐立不稳。有同学惊恐地叫起来:“地震!发地震啦!”我急忙猫身躲到了课桌下。任课老师大喊:“快跑……”不等他说完,“轰隆”一声巨响,教学楼倒塌了,水泥板恶狠狠压了下来,顿时我就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苏醒过来,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想动弹一下,但双腿被沉重的水泥板压住钻心般疼痛。我悲哀地喊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无人应声,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心想:全完了,同学们全完了!在重压下,我也很快就会死去。我已经绝望,开始哭泣,挣扎着用手在废墟里乱摸,竟然摸到了我的书包。我再伸手往书包里搜寻,希望找到一点吃的,但只摸到一支圆珠笔,我紧紧攥住圆珠笔,这时,猛然联想起一年前叶伯伯用这支笔在植树时写下的“好好活着”这句话。我怦然心动,这句话似乎不是写给小树的,而是激励我坚强活下去的人生警句。此时此刻,我快要停止搏动的心开始激活。对,不能死,我也要和香樟树一样,好好活着。为了活着,我不再悲观,不再哭泣,不再喊叫,而是默默地趴在地上积蓄精力,等待地面的人来解救。时间在难熬中慢慢度过,实在饿得受不了,我就撕课本纸张放在嘴里反复嚼烂再强咽下去;实在渴得不行,我就将自己的尿撒在手纸上,然后把手纸放进口中湿润。最后,我终于昏迷了过去……昏昏沉沉许久后,我醒了过来,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解放军医生正在给自己打吊针。听身旁的女护士惊呼:“奇迹!真是奇迹!这女孩在地震的废墟下,没有食物和水,神奇地坚持了52个小时!”

听完吴川梅的讲述,叶青不由被她顽强的求生精神深深打动,说:“吴川梅,你真是了不起!我要好好向你学习,做生活的强者!”

吴川梅腼腆地笑笑,说:“我俩互相学习吧!其实,在‘5·12大地震中,还有许多与死神抗争的动人事例。”停了片刻,又深有感触地说:“我最近看到一本课外读物,上面有一句话能给人以启迪,是这么说的:‘人应该以生命为本,无论社会怎么样变化,生命才是世界的主宰。”

叶青眼睛一亮,感叹道:“以生命为本,生命是世界的主宰,真是太精彩了!”

两人虽是初次见面,但一见如故,亲热地交谈着学习生活、兴趣爱好、理想前途……

叶天赐见时间不早了,提出:“我们去看看那棵香樟树吧,不知长得怎么样了?”

吴川梅坐在轮椅上引领着,叶青用一只手推动轮椅,三人缓缓来到那棵香樟树前。只见香樟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那块小纸片已经不见了。吴川梅指着香樟树动情地对叶青说:“三年前,你爸就是在挂在这上面的小纸片上写下‘好好活着四个字,给了我求生的希望。”

“对,好好活着这句话,同样也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叶青坚定地说,“今后,不管发生什么灾难,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叶天赐望着两个都遭受过重大灾难,但身残志未残的大陆女孩和台湾女孩,不禁百感交集,举起数码相机欣然提议:“今天是你俩同龄人的喜相逢,怎么样,在香樟树旁合个影留念吧!”

香樟树下,吴川梅坐着轮椅在前,叶青扶着轮椅站在身后,面对镜头两人微笑着,笑得是那么灿烂,那么充满自信……■(责编: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