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耳朵听世界

应小青

男孩和女孩,青梅竹马。

八岁那年,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让女孩持续高烧,一针青霉素打下去,烧退了,女孩却从此进入一个空旷的无声世界。家人带她辗转在各大医院,医生都说没有康复的希望了。

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女孩还不懂得听不到意味着什么,她依然单纯而快乐,因为有男孩──邻家的小哥哥总是陪她玩,处处呵护着她。

一天,男孩和女孩埋头趴在小方桌上看童话书。两位母亲闲谈,说到耳病的辛酸处,黯然长叹。男孩听到了,回头天真地插嘴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我把一个耳朵借给妹妹呀,不就好了吗?两位母亲闻言,双双掩面落泪。

从小学到初中,他们一直是同桌。老师讲课时,男孩笔下生风,整齐流利的笔记让女孩感觉学习起来不再那么吃力。老师说把书翻到第几页,男孩就伸手飞快地帮她翻好。放学回家,男孩小心地陪护在女孩的外侧。

他们常常用自创的交谈方式愉快地交谈着。男孩说话时一字一顿,口型微微夸张,好让女孩看懂唇语。有一回男孩说“素描”,女孩傻了眼,疑惑地反问,什么?树苗?等她弄明白后,两个人指着对方,笑得直不起腰。

听不到外界嘈杂的声音,女孩心地反而分外纯净,眼神清澈。有一次,她仰起脸,认真地问他,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男孩伸手把她的头发揉揉乱,笑着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我──要──保──护──我──的──天──使──妹──妹──啊!

初三,上完物理课,男孩利用电流电压知识,把女孩家的门铃改造成一盏特别的小红灯──因为有人敲门时,独自在家的女孩什么都听不到。现在,只要一按门铃,屋子里的红灯闪烁,女孩就知道有人在敲门了。为这个小发明,他们欣喜、得意了很久。

中考,男孩考上了重点高中。女孩转学,上了本市惟一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中专,专攻美术。此时的她,已经展现出不凡的美术天赋,父母也很希望按她的兴趣特长培养她。

高中的学习越来越紧张,有一回,已经长成俊朗少年的男孩抽空去特殊教育学校看女孩。远远地,他看见操场上,阳光下,白衣红裙、长发飘飘的女孩和聋人同学边走边比画手语,“聊”得眉飞色舞。

他皱着眉头,焦急而担忧地用唇语一遍遍地告诉女孩:妹妹,你学会打手语但你不能不说话啊,不能因此再丧失语言表达能力。

十六岁的女孩亭亭玉立,她定定地看着他的口型,蓦然间,脸上飞起一片火烧云,她低头笑着说,我知道了,哥你放心吧!声音笨拙而甜美,让男孩好生心疼。

时光的流逝中,他们逐渐长大。

许多年里,他们就这样用特别的方式谈着,笑着,在学习路上共同前进着。有时候,即使彼此什么都不说,一个微笑,一个眼神,就有一种默契,无言地流转开来。

高考结束,男孩考取了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女孩也考取了吉林长春特殊教育学院美术系──那是全国聋人学子心中的“清华”。

虽然天各一方,但他们用QQ、邮件和书信联系着。男孩身边开始有许多同学出入成双成对,也不乏美丽优秀的女孩向他暗送秋波,可他始终没有那种心跳的感觉──是的,很早很早以前,他的心就被一个天使占据了──没错,在他心里,女孩就是完美天使。

大二的圣诞节,男孩在QQ视频上真诚又勇敢地向女孩表白。女孩先是莫名惊喜,忽然间笑容僵在脸上,她关掉视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字发过来,哥,我们一直是最好的兄妹啊!而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是我们班的一个聋人同学。

男孩心底的痛和酸楚,化成一句淡淡的祝福:“妹妹,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大学毕业后的男孩通过努力和实力,找到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不止一次,他伤感地想,世界上,心、肝、肾甚至眼角膜都可双移植,为什么只有耳膜不可以?如果可以,他一定毫不犹豫,借一只耳朵让她听到世界的声音。

打听到有一种昂贵的电子耳蜗可以让失聪者重回有声世界,男孩兴冲冲地跑去咨询。医生摇头说只有发病五年内移植才有最佳效果,而像女孩这种失去听觉十四年的情况,安装了也没有作用的。不过,可以让他带妹妹来测试,根据听力损失情况,佩戴上万元的耳背式助听器。

只要女孩和她的男友在一起能开心,幸福,他什么都愿意付出。男孩匆匆回到小城,找到女孩开的画室。在画室琳琅满目的画作中,他看见一头长发的女孩正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画一幅油画。

他的视线被旁边的一幅巨大的油画吸引住了。满天飞扬的七彩音符为背景,一个手捧红心的男孩黯然站在原地,而女孩一脸忧伤,双手捂住耳朵,拼命往后退。

那幅画的名字叫──《我的耳上了锁》。

一股热流涌过全身,顷刻间,男孩什么都明白了。他终于看懂了,女孩根本就没有交男友,她是怕失聪的自己会成为他的负累呀!而他,却傻了这么久!

他想走过去轻轻蒙住女孩的眼,给她一个惊培,又怕正在专心画画的女孩会受到突然的惊吓。他就那样站着,看着,任一幕幕美好的往事浮现在脑海……

仿佛有心电感应般,女孩缓缓回过头,惊喜交集。他含泪带笑地看着她,用他们当年常用的唇语,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三个亘古不变的字:我,爱──你。

风吹过来,全世界都变得动听起来。女孩的眼泪像散落的珍珠般,落在他的肩膀上,落在自己沙哑的声音里:哥,你知道吗?从十六岁你来学校看我的那一年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