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玲
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果然,就看到他乘坐的锦车从远远的甬道尽头驶来,越来越近,她看着他被侍卫扶下车,然后他就径直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周身散漫着平静与从容,一如十年前。她看他的眼睛,从那里看到了爱,也看到爱以外的某种东西。
她问,一切都好吗?他答,好。却分明的,有一种东西,像镜中的雾,无法触及,又无法驱除,就那样绕在他们之间。
半天后,他就要走了。此时的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走时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走后,偌大的庭院中,静得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
她坐在窗前,远远地望着甬道的尽头。
她的面前有一束红百合,插在一个青玉花瓶中,还带着珠珠晨露。
她想起苎萝村外浣纱溪边的马蹄莲,蓝色的。在母亲浣纱时,她总会跟了去,采一大把,放在母亲浣纱的篮子里。母亲的竹篮旁,她看到通身红色的鱼,游在水中她的影子里,她总是想伸手去触摸那些快乐的精灵,她看到母亲的笑容,那时候的她是个快乐无忧的女子。
她的无忧止于突然间出现在她面前的他──越国大夫范蠡。
是范蠡凝重的神情让她知道,作为越国最美丽的女子,除了和她的姐妹们一样在浣纱溪边浣纱采花,扑捉快乐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在那个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跟着他离开了苎萝村。她在越王给她准备的深宫中,苦练歌舞、步履、礼仪,从那时候开始,她特别渴望面前有一扇窗,可是只有厚厚的宫墙,把她禁在歌舞中。三年后,越王给她制作了最华丽适体的宫装,把她送到了吴王面前。从此她的身上承载着另一种快乐。
在吴王为她修建的馆娃阁里,远远地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下。她知道作为一个皇家的女人,除了宫殿,一切都离她很遥远。后来她竟然真的看到一扇窗开在她的面前,这让她在国仇家恨中,竟对吴王生出几分感激来。在那扇窗前,她看到骑着红鬃马的少年从窗下走过,看到浣纱归来的女子手中提的篮子。她喜欢那市井里的一切,像夏天的阳光一样,涌进窗来,同样带给她暖暖的感觉。那时候她真想走到窗外去,跟随那浣纱的女子走到溪水边──她本就来自那市井。可那时的她穿着木屐,裙系银铃,她要跳响屐舞,让吴王如醉如痴,沉湎在“铮铮嗒嗒”的回响声中,忘记一切,这才是她必须做的。
十年里,她做到了。吴国在阵阵号角声中,沉静在她的记忆里。
如今她被范蠡接回了越国,一切都是他们预料中也计划好的。越王和他的子民们欢呼着,庆祝着成功。可是这一切仿佛与她无关,她只在远离他们欢歌笑语的这扇窗前,把自己开成宁静而思绪万千的莲。
插在瓶中的红百合花开始枯萎了,她不必担心,每天清晨都会有人给她换上一束新采来、带着晨露的红百合。
嗒嗒的马蹄声再次传来,她看到他乘坐的锦车从远远的甬道尽头驶来。面前的他,平静与从容中带着疲惫。
他说,有人在朝上给大王提议,要为她修建苎萝宫。
她却常常想起夫差为她建造的馆娃阁,还有馆娃阁中专为她筑的“响屐廊”, 用数以百计的大缸,上铺木板,她穿木屐起舞,裙系小铃,放置起来,铃声和大缸的回响声,“铮铮嗒嗒”交织在一起。当她真正沉溺于其中、愿意快乐地为他跳舞时,她暮然发现,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窗外是充满喜悦的越国臣民,人们都知道她住在这里,也知道她曾经住在吴国的皇宫里,人们偶尔把目光投向她富丽堂皇的窗口。他们都感恩于她十年的忍辱负重和以身许国。这快乐和感恩让她回忆,让她在回忆中陷入无法承载的悔恨中。
夫差!她喊。
她走下阁楼,走在窗外的甬道上。她回头最后看一眼那扇窗。
越国城外的江边,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面向吴国的方向,伫立很久以后,默默地走进了滔滔的江水中,再也没有回头。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