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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是不喜欢医院的,讨厌进门就闻见那股子刺鼻的药水味。不过我那拥有诸多传奇经历的好友纪颜受伤住院了,我自然不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晚上加完班我便赶到医院,看看表,也已经快九点了。
推开病房门,纪颜就看见我了,招手叫我坐过来。“真是无聊啊,像我这样性格的人让我住院简直等于坐牢。”纪颜感慨地说,用枕头靠着坐了起来,“我干脆说个故事吧。”
窗外下起了大雨,很嘈杂。我讨厌下雨,因为很多人说,雨是死人不愿离开人世的悔恨之泪。正好纪颜要讲故事,我便踏踏实实地坐了下来,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住。
暴食、贪婪、懒惰、骄傲、淫欲、愤怒、嫉妒是天主教对人类恶行的分类,而且每一种恶行都对应着一个恶魔,恶魔依靠人内心的黑暗面而存在,也就是说,如果哪个人有了上述这种恶行,那恶魔就会出现。 东方其实也有相似的传说。据说每到八月份第一个星期四,在深夜十点以后,街道上会出现七个人。他们如同盲人一样后者伸出左手搭着前者的肩膀,由第一个人带路,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破旧的黑色蓑衣,头带斗笠,赤脚。右手提着灯笼,最前面的人拿着竹杖。 一般来说,没人见过他们。因为凡是看见他们而又触犯过七种恶行的人就会被他们抓过来充当替身然后无休止地走在人世上,一直到你能找到下一个。
那天正好是八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四。我独自一人在夜色中赶路。开始还天气很好,后来莫名下起了大雨。那时候我已经走到了郊区,路边已经罕有人迹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借宿一晚。还好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前方出现一座微亮着灯火的房子。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高大,站在那里几乎比我高了一截。他打着赤膊,穿着一条黑色的四角裤衩,好奇地望着我。男人很胖,肥硕的胸膛上长满了卷曲黑色的胸毛。脸两边的赘肉已经耷拉下来,五官犹如塞在一团面粉里一样,小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的鼻梁。
在这种夜色中看到他我突然有种恐惧感,几乎忘记本来的初衷。僵持了几秒,屋内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对男人这么久没声音感到诧异,那汉子不耐烦地回应一句然后转身问我:“您有什么事么?这么大雨您还在外面乱走啊。”虽然相貌比较凶,不过说话却很有礼貌。我连忙告诉他我是个路人,由于大雨想在他家寄宿一下。他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也难怪,谁肯让一个陌生人留宿呢。
我连忙出示我的证件,并拿出一些钱给他。中年汉子看着我手中的钱,眼睛射出攫取的目光。“好好,您就在后院里吧,我帮您支张床,将就睡一晚吧。”说着把我领进屋来。
屋子里面比较宽敞也很暖和。走过前面的房间我看见一台搅拌机和许多面粉,想必这两人靠做面食为生。里面是卧室。左边的大床上躺着个年轻女子,我只扫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发黄的墙壁已经起了霉,被一些破旧的女性挂历胡乱糊了几下。房间的横梁上吊着一个灯泡,昏暗的光线让人觉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我被带到后院,说是后院,其实不过是一间搭起来的草棚,大概也就几平方米,简陋但还算结实,没有进雨。中年男人搬来一张折叠床,正好铺了下来,又拿来一条毯子扔给我,然后就进了里屋,接着又听见女人的不满和男人的讨好声,不久又传来一阵咀嚼声和肉香。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声音如洪水一样。我睡不着,但明天还要赶路,于是强闭着双眼让自己放松休息。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忽然一阵闷雷把我震醒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上面的液晶屏显示着十点十分。我翻身想继续睡一下,结果蒙眬间却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我面前。我猛地一激灵,坐了起来。
外面又是一道闪电,我借着光看到了,中年男人如恶魔一样狰狞着脸孔站在我床前,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我还是看到了他手上明晃晃的菜刀。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们都没有动,我依旧坐在床上,他则站在旁边。
“你要钱我可以给你,犯得着取我的命么?”我必须保持冷静,急躁愤怒胆怯都会在危急关头要了你的命。
男人冷笑了几下,“钱?你给了我我放了你,然后你再找警察来,你当我是傻子么?剁了你钱自然就是我的了,反正老子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看来你这儿还是家黑店。”我说完这句话马上滚到棚子的角落,尽量保持距离。他力量比我强太多,硬来我根本不是对手。
“别躲了,这里就豆腐大,我随便拿刀乱晃也能砍死你,你认命吧,谁叫你半夜乱走,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肥鸭子。哈哈哈。”男人开始狂笑。那笑声听起来如同丧钟一般,我心想难道自己要命丧于此? 里面的灯忽然亮了,女人披着碎花外衣出来了,插着双手冷冷地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就像厨师看那些待宰杀的猪羊。
“利索点,我们还要做事,明天张记包子铺的伙计会来,我们许的包子要如数给人家,嘿嘿,还真是送上门来的肉馅。”我本来还对女人寄托点希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没料到这年月还真有接孙二娘衣钵的传人。
现在我要面对的不是胖子一个人了,那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根擀面杖,慢慢地挪向我后面。我不能动,一动胖子的刀就会呼啸着削掉我的脑袋,但不动女的擀面杖也会抡过来。时间一秒秒过去,我头上开始流汗了。
就在三人僵持的时候,外面打了一个闷雷,这个雷和以前不一样,非常沉,我们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大家都感觉到一阵凉意。女人把衣服裹了裹,不安地环视了下,她已经走到我侧面了。
我趁着胖子愣神的时候,猛地朝棚子的一角撞去,我看了很久,惟有那个地方有水渍,所以从那里出去应该最可行。果然,我撞了出来,但用力过猛,在地上滚了好几下,还擦伤了额头,外面的大雨马上把我淋了个透湿,胖子和女人也追了出来,我连忙爬起来想跑,但我一起来脚就迈不开步子了——一道闪电过来,清晰地把我面前的七个人照得明晃晃的。
蓑衣,斗篷,七人众。他们并排着站在我面前。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传说是真的。而且七人众如果存在的话,那他们是无法被消灭的,他们本就是人阴暗面的集合体,犹如半神一般的存在,绝不是法术之类可以驱除的。我看不见斗篷下的脸,但我能感觉到那种浓烈的死亡气息。
身后的两人已经赶了过来,显然他们不知道七人众的可怕。
“你以为找到帮手了?”胖子有些喘气,他看了看其中一人的盲杖,大笑道:“老子连你们这几个瞎子一块杀了做包子馅。”说着拿着刀冲了过来。倒是女人似乎直觉地感觉到诡异,后退了几步,想拉住胖子,但胖子身上光溜溜的,没拉住。
我闪到一边,胖子直直地冲了过去,刀一下就劈到了第一个为首的人的右肩膀上。胖子得意地笑,但他的笑容却凝固在他脸上,因为他看见了那人面无表情的脸,而且七人众包括被砍的那个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雕塑一样。
胖子使劲想抽出刀,但怎么也拔不出来,他想放开手,但刀似乎已经和他连为一体了。
“暴食者,涨肚之刑。”我听见为首那人低沉而冷硬如石头般的声音,接着七个人分别抓住胖子的手脚和头,剩下的掰开胖子的嘴巴。胖子如同杀猪一样喊着救命,把目光投向女人,女人这时候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她瘫坐在地上,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一只手按在心口,一只手捂着嘴巴,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胖子。
他们把胖子翻了过来,接着一人抓起地上的土不停地往胖子嘴里塞。胖子痛苦地大喊着,但根本无力反抗。我忘记了逃跑,看着他们如同填鸭一样把土塞进胖子的肚子。胖子的脸渐渐变成了猪肝色,肚子好像也变得圆滚滚的。
胖子的哀号回荡在空旷的郊外,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只有小声的呻吟,但那七人仍然在往他嘴里塞土,一直到胖子抽搐了几下,不动了。肩膀上挨刀的那人忽然猛地一抖,整个人像冰块一样融化在雨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胖子的肚皮开始蠕动,里面似乎有东西要出来一样。
仿佛破壳一样,终于胖子的肚子发出如同被撕裂的绸子一样的响声,接着一只手从裂缝中伸了出来,说是手,不如说是骨头更恰当,手臂伸出后紧接着是肩膀,然后是头颅。整个人从肚子里钻了出来,和刚才消失的一个样子。
他们再次站成了一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和泥塑一般。女人已经完全吓傻了,呆呆地看着胖子的尸体动都不动。我勉强站了起来,但始终走不了路。
七人众忽然一起转身,排成长列向我走过来,直到我面前大概一人多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不动了。我知道他们在观察我。过了一会,他们就走了,和我擦身而过,又是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慢慢地消失在浓密的夜色中。想想也是可笑,胖子估计杀了不少人,但没想到让他送命的却是他暴饮暴食的习惯,估计他到死也不明白。
我知道一切结束了。不远处胖子的尸体惨不忍睹。那女人也疯了。我回到草棚找到自己的行李,走之前打了个电话给警察,然后再次上路了。
我以为事情这样结束了,但第二年的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四,他们居然又出现了。
那段时间,父亲生病住院了,心里非常烦躁的我晚上一人在医院附近转悠抽着闷烟。和一年前一样,没来由的又下起了大雨。正好路边有个凉亭,我就躲了进去。
那天比平常的夏夜要凉得多,我只穿了件短袖的T恤,感到有点冷,于是抱紧了双手坐在凉亭里等雨停。一个二十多岁穿着紧身低胸上衣和超短裙的女孩笑嘻嘻地朝我走过来。女孩的妆化得很浓,黄色卷曲头发随意地盘着,虽然年轻,但仍能看得出她浓妆下的疲惫与放纵。
“大哥,这么晚还在外面啊,和我耍耍么,便宜。”女孩走近了,涂得血红血红的嘴唇挑逗地说着。我有点烦恼,别说我父亲正在病重,即便不是,我也没这种爱好。我冲她摆摆手,怕她纠缠,索性站到了凉亭边缘,把脸别到一边,雨更大了,和着风,打在我脸上。 “不要就不要,摆什么谱!”她似乎也有点不悦。我们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呆在凉亭。
过了会,忽然听见女孩热情的声音,又像是在对我说:“哎哟,那边来了好几个,我就不相信老娘一个都吊不到,才懒得理你这傻冒。”
我没回头,想是又来了几个躲雨的。可是我忽然觉得背后很冷,出奇的冷,按理好几个人进来怎么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而且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我猛地转身——果然,又是他们!
一年后的同一天,我再次见到了他们。七人众一点变化都没有,他们呆立在凉亭旁边,看着那个女孩在恣意地挑逗。几乎把上半身都裸露了的女孩似乎很迷惑,觉得这几个人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个时候其中的一个走了出来,抓住了那女孩的头发,他口里嘀咕着:“淫欲者,受剥皮刑。”女孩吓坏了,大声哭喊着想挣脱。另外几人又抓住女孩的四肢,剩下的一个把手伸向女孩的头颅。
女孩痛苦地把目光投向我,“大哥,救救我啊,救救我啊……”话还没说完,一只带着黑色长长指甲的手扎进了头皮。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四射,女孩的眼里全是泪,被按住的双腿绝望地抽搐着。伸进头皮的手迅速划开了个大口子,接着另外一只手也插了进去,然后整张人皮犹如脱衣服一样撕裂了。
那张薄薄的人皮被他们扔在了地上。实施剥皮的人冷冷地站在女孩旁边,当女孩停止挣扎断气后,他把衣服脱了下来,斗笠也摘了下来,里面就如同空气一样,每脱一件他就少掉一部分身体,等全部衣服拿下来后,他也消失了。剩余的人居然还单手作了揖。这时候失去人皮的女孩尸体站了起来,穿起那些衣服戴好斗笠又站到了队伍里。
七人众第二次站在我面前,或许我是惟一见过他们而生还的人了,但这次呢?
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和去年一样,我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知道那只是徒劳,我就那样傻站着,路边安静得很,连过往的车子都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就那样站在我对面,如此近,又如此遥远,地上的鲜血提醒着我,如果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我撕成碎片。
“你走吧!”忽然其中一个开口了,还是那样阴沉冰冷的声音,如同用机器发出来的一样。
我不解了。我很想问他们为什么。但七人众已经走远,很快就消失了。我一下就虚脱了,强撑着凉亭的柱子,坐了很久才回到医院。父亲见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我不忍欺骗他,只好全部告诉了他。
父亲沉默许久,然后说:“或许第一次见面以后他们就一直跟着你,七人众会一直继续下去,每当他们给一个人用刑,七人众中的一个就可以超度。你以后还是少在晚上行走,平时注意修身养性,这样即便见到他们,他们也是无法杀你的。”
“七人众真的存在么?”我忍不住问道。纪颜望着我,点了点头,“不过似乎从那次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也没听说过他们出没。”
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过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我不自觉地站到了窗口,朝外望去,外面漆黑,除了偶尔几辆亮着灯的汽车鬼影也没有。正当我要回身时,一个闪电划开了黑夜,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清楚地看到了——
楼下的停车场上有七个人,他们戴着斗笠,穿着黑色的蓑衣,一个接着一个走着。而且我还看见,为首的一个抬起了头,朝我这里望了望。但我还没看清他什么样子,外面又恢复了黑夜。
我急忙冲下楼,但外面什么也没有。是幻觉?还是那就是传说的七人众,在雨夜里无休止地走下去,无休止地实施刑法?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夜晚还是少出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