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自然”

2010-05-12 07:09罗小茗
天涯 2010年5期
关键词:城市居民自然噪音

罗小茗

城市里的“自然”

罗小茗

当我告诉我的朋友,想谈一谈城市的自然环境时,她立即反问道:城市不就是个大大的“人工制造”吗?哪里来的自然呢?这个反问,恐怕代表了不少人对城市中自然的看法。那就是,在这座城市里,笔直向前的道路,城市中的绿地,高架边的盆栽,社区里的水景,广场中央的飞鸽,哪一样不是人工的结果呢?于是,连带着,在这座城市里呼吸的空气,感受到的温度,也就不那么自然啦。它们要么是废气尾气的混合物,要么是温室效应的结果,没有一样是彻底的自然。

越是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被人工所包围,越是产生追求彻底自然的冲动。越是把城市视为人工的造物,就越是形成对自然的刻板印象。这使得城市居民一谈到“自然”,就是丰裕的阳光、清新的空气、郁郁葱葱的树林、自由自在的动物……他们对自己生活中的“自然”的要求,也就成了这一想象的缩略版。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挂着横幅和标语的居民楼。标语的制作大多粗糙,白布黑字,从几层或十几层的高楼上悬挂下来,远远看过去,很有些触目。内容往往大同小异,不是说某某违规建楼,侵占了小区居民的阳光和绿化,就是说谁谁非法用地,污染了周边居民的空气。显然,在这里,有着市民们对城市里自然的最为明确不移的态度。他们清楚地认识到,生活中的阳光和空气,若不奋力争取,便会被资本掠夺干净,成为别人待价而沽的商品。而在自己的家里,则可以养花种草,养上小狗小猫,将自己安放于微型的自然之中。

不过,一旦离开了这一缩略版的自然,人们的要求立即变得马虎和含混起来。新搬进的小区有没有房产广告中宣传的绿树成荫?原先规划的地块上是建起了垃圾站、停车场还是可以散步的花园小径?步行的距离内有没有可以锻炼身体的公园或绿地?每个新小区都会有的水景,有没有观赏的价值?小区里、校园中乃至马路边的灯光工程是否有必要?当大树总是被射灯照得一片惨绿的时候,这样的风景好看吗?由此造成的光污染,谁来买单?小孩子可有就近玩耍的安全地带?老人们是不是有拉家常、健身乃至聚会的场所?头顶上的飞机噪音,是不是让人心烦意乱?

也许,对坐稳了房奴便上上大吉的城市居民来说,早就无力细究这些生活中遭遇的自然。没有允诺中的参天大树,几个小树苗也看得过去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内没有公园和绿地,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平时工作忙也没有时间去。真要欣赏风景,那就自驾游吧,真要锻炼身体,那就去健身房啦。只要垃圾没有发臭,就不用太认真,如果可以有更多的停车位,那也是件好事。灯光工程有点莫名其妙,晚上照得人睡不着,不过与其去追究,不如在窗帘上加块遮光布来得省力。至于小孩和老人,他们总会找到自己的场子,尽管有时候吵得你无法休息,不过也情有可原。既然住在城里,享受城市生活,就要承受这些。虽然耳朵有点累,眼睛有点乏,浑身的骨头也不时嘎嘎地响,可当外面的事情管不了也不想管的时候,能以最低的成本界定和掌控的自然,也就只剩下了自己的身体。

至此,可以说,在城市中,缩略版的自然观,对实际的自然环境的不细究,以及对自己身体的有效控制,构成了城市人对待自然的基本态度。

由此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便是那一个委曲求全的身体。这样的身体,一面饱尝了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一面沾沾自喜。因为污浊的空气,把自己藏到私家车里,仿佛这样便可以隔绝一切。在不断生产尾气的同时,忘却空气的流动不拘。因为时尚美观的惯性要求,生活在空调创造的恒温里,成了新世纪的“套中人”。既不吝啬“如此一套”所耗费的巨大能源,也不担心由此而来的温室效应。却又总是那些更愿意躲在酷暑的西装革履和严冬的露背装里的人,有资格代表大家关心节能和生态问题,提醒人们要过低碳的生活。尽管不得不忍受小区里的枯树和越来越少的绿化带,但可以花大价钱把自己的家搞得郁郁葱葱。宁愿接受邻居家的猫猫狗狗,因为全世界把它们视为城市必备,却必须对养鸡的人家侧目而视,因为这样的饲养不合城市的规矩。

这一委屈而又自以为是的身体,在城市居民对噪音的宽容中,表现得更为明显。汽车的轰鸣、飞机的呼啸、嘈杂的市声,是都市人熟悉的音响,见怪不怪。地铁、超市、公共汽车里没完没了的电视广告,放肆地钻进人们的耳朵,没有商量的余地。二十多年来的上海,反复开挖,处处修路,早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因世博会而来的动迁和建设,更是让这一类的工程噪音变本加厉。奇怪的是,人们更愿意把这样的噪音视为暂时的可以逃离的环境,而非朝夕相对的自然。除了在高考的那几天要求工地停工之外,其他的时间一律默默承受。

可惜,即便远离了这些,躲回一心经营的小家,也未见安宁。就拿我家所在的小区来说,2000年左右建成;有人对我说,这样的新小区总有两年的时间要闹腾,等到大家都安定下来,就可以安静了。不过,这样的安静却从未到来,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家在搞装修。于是,这十年间,一边是耳边轰鸣的电锯声,一边是新闻主播热心地告诉你,二手房的交易如何火爆。这才明白,与其把左邻右舍的装修想象成暂时的状况,幻想之后的安宁,不如径直把这类装修噪音视为城市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声部。唯一不平的是,在每一次的房屋易手中,卖房者得了房价高升的好处,买房者得了一个自己的家,中介公司得了丰厚的佣金,银行做成了贷款的生意,政府从中收取不菲的税款。至于装修公司、建材卖场、电器商店,更是在这一流通中水涨船高,生意兴隆。而这一流通产出的长年噪音,却不得不由小区居民无偿享受。

然而,无论是对建楼修路的工程噪音,还是对小区里的装修噪音,城市居民都很难同仇敌忾。这一类长年的噪音,与其说是来自某一种专制的权力,从属于哪一个具体的个人,还不说是土地和房屋商品化之后的一个必然结果。专制的权力可以反抗,具体的人肉可以搜索,可对于流动起来的地块,对于热火的房产市场,人们却只能沉默。如果说城市里污浊的河流因为看得见闻得着,也因为它属于刻板“自然”的应有之意而备受关注,那么城市噪音这条流淌在空中的污浊河流,则因为它背后无穷无尽的利益链条和利益均沾,变得不愿意被我们听见和想到。谁不想要更快速便捷的交通?谁不希望自己的房子升值?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卖房或买房者?于是,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面前,人们一味气短。噪音响起之处,身体充耳不闻。

在这里,城市里的自然,也就显出了它最为吊诡的一面。看起来是城市征服了自然,解放了人们的身体,从此再也没有白昼和黑夜的差异,没有四季的区分,身体可以自由地流动和感受。然而,在面对城市中的身体和由此确立的自然观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城市征服自然的秘密,除了钢筋水泥的灌溉,便是城市成功地让它的居民们忘记了,在这座城池之中,最要紧的自然,是自己身体的直接感受。于是,当商品的逻辑取消了身体实际感受的能力,催生出身体之外的各色欲望,模糊着人们识别和判断自然的基本能力的时候,城市和资本也就更方便地携起手来,把身体和自然进一步商品化。

也许,我的朋友是对的,这样的城市里的确没有自然,只有人工。因为一旦放弃了身体的实际感受,不愿意去理解身体的需要,那么可以说每个城市居民都积极加入了驱逐自然的过程。此后,当人们想要重新关注自己的身体感受,以此界定自然的时候,便会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是如何处理自己的各色欲望和利益的难题。而一旦无法直面这一难题,想要绕道而行,那么也就只剩下了一种选择:马马虎虎,忍受将就,把界定自然的权力完全交给资本,顺着它的逻辑,按照市场价格,有选择地购买由资本攫取和塑造出来的“自然”,以此弥补对自己身体的亏欠,抹平内疚之情。也就在这样的选择中,环保、低碳的生活成了分外昂贵的生活,成了有经济实力的人才能谈论和参与的事业。而绝大多数的城市居民总是在他们的教导和规划中,脱离了自己的生活实际,凭空且费力地去认识“何谓环境”、“什么是自然”,奋力改造自己的身体,以期符合城市和资本不断变幻的要求。

罗小茗,学者,现居上海。曾在本刊发表文章《“大众”何以“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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