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树增
1951年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朝鲜战场上第三次战役就要打响了。
第39军116师是突破临津江的先头部队。
临津江,发源于太白山脉,全长254公里,江面宽达百余米,两岸是起伏的高山。临津江的中游一段正好位于三八线上,因此这段江面成了第39军的突破地段。
士兵张国汉奉命前去探冰。他身上插着短枪,无声息地在冰面上爬,寒冷的风从冰面上卷起雪粉灌进领口,他觉得浑身都冻透了。但他很高兴,因为天越冷,冰就冻得越结实,这样部队才好突破。爬到江心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冰面动了起来,并且还有冰裂的声音,这下他有点儿紧张了。他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冰面自然的开裂。他站起来,松鼠般地乱跳,冰冻得真结实!首长不定多高兴呢!张国汉又向江心左右各30米爬了个来回。在要往回爬的时候,他向江对岸看了看,黑漆漆的临津江南岸闪着断断续续的灯光,敌人夜晚值班的机枪打出的曳光弹一串串飞到江中。张国汉突然产生一个怪念头:这么多天战友们一直嘀咕的那个三八线到底是什么样?能不能看看,甚至用手摸摸?张国汉真的爬上了南岸。他爬过江岸边的雷区,一直爬到一座山崖下。头顶上不断有枪声响起,他还听到敌人使用对讲机联络的声音。张国汉一动不动,他想象着三八线的模样,最终实在想不出名堂来,但他还是很自豪:不管怎么说,第一个突破临津江的是张国汉!
116师已做好进击临津江的一切准备。
1950年12月30日,临津江两岸格外寂静,在江北岸的黑暗中,10万中国官兵蜷曲在雪地的战壕中一声不响。没有人知道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们是否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在家过新年的情景。
傍晚17时整,汉江北岸突然飞起一串耀眼的信号弹。接着,中国军队的炮兵开始了炮火射击,猛烈迸发的火光红透了夜空,天崩地裂的巨响瞬间撕破战场上的寂静。炮弹引发了江岸阵地前地雷的爆炸,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令整个大地颤抖起来。在战壕中等待冲击信号的士兵们站起来,活动着由于长时间隐蔽而麻木的身体,他们看着自己的火炮打红了半边天,都兴奋地大叫起来。这是临战前夕已经忘却生死的人才能体会到的一种血脉贲张的兴奋。
第39军是右翼突击纵队的第1梯队。
写了决死决心书的346团扫雷组长张财书,比冲击部队早20分钟出发。他只有20分钟的时间,这个时间是炮火准备和步兵冲击之间短暂的一瞬,他要在这个瞬间尽可能多地扫除冲击道路上的地雷。张财书和3个组员每人手持1根1丈多长的木杆,向冲击线上等待进攻信号的密密麻麻的士兵群大声地喊着:“让开!快让开!”士兵们立刻闪出一条通道,他们都看着张财书的脸,想在他的眼神中发现点儿什么。
“伙计,打扫得干净点儿!”有人冲他喊。
张财书没有回答,昂着头向前跑。
由张财书、赵振海、金玉山组成的3人扫雷小组冲下山坡,立即受到对岸密集的机枪子弹的拦截。3个人不顾一切地冲过60米长的开阔地,一头扑倒在一个沙丘上。没有伤亡。
张财书在沙丘上端探头看,江边一片平展的沙滩就是敌人的雷区。
这里是突破口,部队马上就要从这片沙滩上冲过去。正因为是突破口,所以没有事先在这里扫雷,怕的是暴露突破的位置。
张财书说:“我先上去,如果我挂花了,你们接着干,你们可要隐蔽好!”说完,他向沙滩爬去。
子弹打在身边的沙滩上,发出很闷的声音。
一个小洼地是白天侦察好的。张财书滚到洼地里,把长长的扫雷杆伸出去。这根扫雷杆的顶端有个钩子,钩子钩住前面连接地雷的钢丝,一扭,几颗地雷一起爆炸了,沙石飞迸,浓烈的硝烟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硝烟和沙土落下之后,张财书刚要接着往前爬,发现扫雷杆被炸断了。
他急促地爬回来,看见赵振海正趴在金玉山的身上大声地喊着什么。
金玉山被机枪子弹击中,死了。
张财书抓起金玉山留下的扫雷杆再次爬上去。在第二个扫雷点,他又钩响了几颗地雷。这次引起的是连续爆炸。没等爆炸停止,他又冲向第三个扫雷点,但是,手中的扫雷杆又被炸断了。他又一次返回,拿起最后一根扫雷杆。临走还是那句话:“赵振海!隐蔽好!如果我不行了,你上!”
张财书已经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子弹击中,他几乎是跑向了第三个扫雷点。他连续钩响两串地雷,地雷距离他太近了,爆炸的烟雾包裹了他,他觉得身下的大地一下子陷进去,然后他又被弹向天空。他的左腿和右手已经没有知觉,脑袋发胀,嘴里咸咸的,他知道自己负伤了。张财书仰天躺着,看见了被炮火和曳光弹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夜空,他觉得自己也许就要死了。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寻找扫雷杆,举起来的却是被炸断的半截木棍。
“赵振海!赵振海!”他声音嘶哑地喊,“上!上呀!”
没人回答。
赵振海为了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张财书扫雷,故意明显地暴露了自己,此刻他卧在沙丘上已经牺牲了。
这时,中国军队更猛烈的炮击开始了。
张财书知道,这就预示着部队就要冲击了。因为连长说过,冲击前有三分钟最猛烈的炮火准备。张财书也知道,现在,他身后的那些准备冲击的战友正看着他呢,如果不能把地雷扫干净,将要有无数的人倒在这片沙滩上。
前面,冲击的道路上还有地雷,地雷上细细的钢丝在炮火刺眼的光亮中一闪一闪的。
张财书把手上的木棍向那些钢丝扔过去,地雷没有爆炸。
一串信号弹升起来了,冲击的呐喊随之响起。
张财书突然坐起来,他在坐起来的那个瞬间扭头向他的战友们看了一眼,然后,他把身体横过来,向着那些地雷滚过去。
张财书血肉模糊的身体在翻滚,地雷的爆炸声连续响着……
中国士兵潮水般地沿着张财书滚动的路冲过去。
都说,张财书肯定死了。
在临津江北岸那片曾布满地雷的沙滩上没有找到张财书的遗体。
过了很长时间,346团的官兵突然听说,在祖国的一家医院里,有个志愿军伤员名叫张财书,赶快打听,就是他们团的那个张财书。
347团5连的突破口叫新岱,是临津江的一个转弯处,由于水流太急,江面没有封冻。他们问过朝鲜向导江水的深度,向导只是反复说一句话:我在江边生活40多年,还没有听说谁敢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时候涉水过江。
5连的士兵晚饭吃的是专门准备的辣椒炖牛肉。一大锅的牛肉,每块都馒头那么大,但炖得很烂。全连在吃牛肉的时候,二排副排长张殿学听见团政治处主任对营教导员说:“把首先过江的前3名士兵的名字给我记下来!”
志愿军战士以土豆充饥,坚守阵地。
张殿学一下水,立即感到一阵彻骨的冷。他浑身一紧,差点跌倒,溅到头发上的江水瞬间结成了冰珠。他听见指导员在喊:“5连的!立功的时候到了!”士兵们把枪举过头顶,向大冰河中走去,江水顷刻没到胸口。对岸射来的子弹在耳边尖厉地呼啸,炮弹的爆炸在身边掀起巨大的水柱。江面上游冰封的冰层被炮弹炸裂,大块的浮冰互相撞击着冲下来,有的士兵被冰块撞倒在江水中。张殿学身边有个南方兵,转眼间就在江面上消失了。“小范!小范!”张殿学喊,齐胸的冰水令他的声音尖厉而颤抖。小范又从江面上露出了头。“怎么回事?负伤了?”张殿学问。“副排长!我的机枪……机枪管掉在水里了!”小范哆嗦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说着又钻进水中。在那边,又一个声音呼唤张殿学,原来是一名战士被卡在两块冰坨中间了。张殿学替他把冰块推开,解脱出来的这个机枪手一爬上冰块,就向对岸开了火。“下来!快下来!你要被冲走的!”但是,机枪手下不来了,他被冰水浸透的身体已经和冰块冻在了一起。
张殿学听见左边响起小喇叭的声音,那是说7连已经登岸了。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到啦!冲呀!”
登上临津江南岸的中国士兵被冰水浸透的棉衣裤立即冻得石头般坚硬,这令他们在敌人从地堡中射出的子弹面前显得笨拙而僵硬。中弹的士兵如一块石碑重重地倒在地上。士兵枪管里灌进的江水冻了冰,一时无法射击。尿!往枪上尿尿!可没有人能尿出来。张殿学指挥一挺机枪暂时压制了当面敌人的一个火力点,但是他身边的6班长踩上了地雷。张殿学掏出身上的已经冻成冰坨的急救包扔给他,然后向另一个火力点冲过去。当他终于占领了敌人的一个地堡时,突然觉得后面有人跟上来了,一回头,是拖着伤腿的6班长。张殿学呜呜地吹响了小喇叭,告诉自己的连队,他已经占领了连队冲击正面的滩头。
当第39军冲击正面的江岸升起突破成功的信号弹时,军指挥所里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行了!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