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连庠
己丑寒冬,风雨中宵,在柔暖晶莹的台灯下,秉性耿直、宁折不曲的武进才子,剧作名家吴祖光的回忆录《一辈子》,又一次勾起我对吴祖光与新凤霞一对“神仙美眷”的怀念……
属蛇的吴祖光87年的传奇生涯中,有着不少“近乎离奇”的经历而且常与“第一”这个词相连:19岁的处女作《凤凰城》,不仅是唯一一部,也是整个抗战时期演出场次最多的抗敌救亡戏,成为抗战文艺的一面旗帜;1945年,祖光不顾友人劝阻与个人安危,全国第一个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副刊上编发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在国统区、解放区引起巨大震动;1946年在上海,他快意出手,接连创作了讽刺反动统治的《捉鬼传》和《嫦娥奔月》,惹恼了当权者,被迫避难香港,但还是名列于国民党“封杀榜”榜首。建国后,吴祖光一度从事电影工作,1955年导演的梅兰芳、程砚秋舞台艺术片,乃新中国电影史上最早的彩色影片。还是他,在征得父亲同意后,将老人竭尽心力珍藏的一大批“价值连城”的历史文物,无偿地捐献给国家。这一善举让他的父亲吴景洲先生成为建国以来最重要的文物捐献者之一,名列一份权威的捐献者名单之首。丁酉(1957年)春夏,他以真诚之情与负责之心谏诤,却蒙受极不公正之对待,被打成戏剧界的“头号右派”,爱妻、儿女和老人亦受株连,痛遭离乱之苦,那是他人生最凄惨的时日!祖光的一生,总如浪里行舟,处在动荡与不安之中。但最让我折服的,是他无论顺境、逆境及至险境,都坚守着一位有良知、正气的知识分子恪守尊严,宁折不弯,真诚正直而又从容淡定的人生境界,他“怒而忍于大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硬汉子……
犹记甲戌(1994年)冬,我晋京赴会,应邀下榻于在京养病的影艺名家白杨(1920-1996)的草园胡同四合院南屋。一个风雪初霁的下午,白杨大姐用小车,送我去工体东路九号吴寓,拜访心仪已久的祖光、凤霞伉俪。步入吴府雅清宁馨的朝阳客厅,但见书画剧照盈壁,引人瞩目的是凤霞女史因评剧《刘巧儿》而荣获“梅兰芳金唱片奖”,与吴祖光自题的一首吟于“十年浩劫”中的《思家》七绝:“今古谁能断藕丝,万家惆怅怨别离。烟波去去江天阔,岂独乡思只自知!”还有就是丹青名家范曾绘赠吴老的一幅“人鬼深山对弈”的大幅国画。吴老当时已七八高龄,又饱经劫难,却是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纵情谈笑,声如洪钟。我向他转达了老友白杨、岑范、吴承惠(秦绿枝)的问候,吴老听罢十分欣慰。吴老又忆谈了40多年前,偕上影岑范(1925-2008)合导《梅兰芳舞台艺术》一片时的欢快情景:“梅先生对艺术极为认真,每天总是提前到场化妆,若觉镜头稍有不理想,就一丝不苟地坚持重来。一回,片场上空一盏大照明灯訇然爆炸,梅先生遇变稳坐场中,泰然不惊,真让人感动!”又说梅先生平易谦和,当年喜收新凤霞与山西梆子演员阎力品为徒时,一反“徒弟设宴拜师尊”的惯例,而是亲自摆宴请门生,真让晚辈们感动得喜泪盈眶!早悉新凤霞乃国画大师齐白石的爱徒与义女,她笔下的寿桃、牡丹、菊梅、南瓜、白菜……诸画,画风古拙厚朴,多含雅趣,乃想面求一画珍藏。祖光师遂引我进入内室,面晤凤霞,见她因“中凤后遗症“而行走不便,正倚桌而坐,双目炯然,快人快语,音色朗润:“欢迎,欢迎!”赠画之求,一口俯允,又请保姆小白为我们主客三人摄影留念……
两天后,登楼取画,但见幅间“红梅傲雪,挺俏迎春”,画意蕴藉;“春在枝头”书风劲秀,十分魅人,灼然为作者人品与心曲之朴真写照。凤霞(1927-1998)与祖光(1917-2003)二位,已先后羽化登仙,故而,此幅书画合璧,尤属难得之稀世珍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