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抒雁
《郑风》有诗《子衿》。从汉魏到唐宋明清,各家解释,众说纷纭,如同一道多解或无解的数学题,让人眼花缭乱,又莫衷一是。
《子衿》三章十二行: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
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说多解,分歧主要在全诗所指什么地方?“青青子衿”,所指何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是谁在想谁?
归类诸家之说,可分为“正”思,“邪”思两类。说“正”与“邪”,也是借用孔子“思无邪”的意思,姑且划分。
正思:
《诗序》说:“《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
《诗序》之说遂成解析《子衿》的主流。历代经师都认为该诗说的是学校管理不善,学生荒废学业。
该解的主要理由是,那时学生着装是青绿色的衣襟,青绿的玉佩带子。“青青子衿”便成了“莘莘学子”的代词。
那么,是谁在想谁,“悠悠我心”?
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里解释最为明白。他说:“玩纵我不往之言,当是师之于弟子也。”大概这是基于师生之礼,师不往,子弟也该来看呀?学校久废不修,学生散处四方,老师不能再赴讲席广教;想着学生们“年少佻达,日事登临,或城或阙,游纵自恣”,所忧思者,在其荒志废学。常挂念在心,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当代学者陈子展先生亦从其说认为该诗是写:“严师益友,相责相勉”。
“邪思”者,以朱熹为首,认为该诗是写男女之情的。
朱子《诗经集传》以贯有的道学口气。断言此诗“亦淫奔之诗”。他说,青色衣领所指男子,而悠悠长思者,女子自我也。朱熹训“挑兮达兮”,为“轻儇”、“放恣”。朱熹把所有写男女之情的诗,都冠以“淫”字,已不用见怪,知其意就行。
闻一多先生自然是从男女之说。他说,“青衿”虽为青年学生的代词,后世诗人多以之用典,“然考证起来,此事却无甚证据”。就是说从诗里并看不出什么学校呀、学生呀、老师呀、以至于学校废修不治诸事。
至于当代新版的一些《诗经全译》之类干脆说此诗是写“妻子等候情人时的焦虑心情”(贵州人民出版社)。妻子等的不是丈夫,而是“情人”又不知何解。
应列入“邪思”之中的另一解是潘光旦先生《中国文献中同性恋举例》一文,引了清人程廷祚注释《子衿》是写“两男子相悦之词”。潘先生虽认为证据不足,却以为如以“辞气”推论,像《山有扶苏》、《狡童》、《褰裳》、《扬之水》都“有好几分同性恋的嫌疑”。这一解就更使问题复杂化了。
这些“邪思”,使许多人不满,以至于愤慨。陈子展先生在《国风选译》中气愤地写道:“如果有人一定要把《风雨》和《子衿》都解为淫诗,或者说是谈情说爱的诗,才认为有人民性,有艺术性,这是尊重人民呢?还是侮辱人民呢?这是出于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想呢?还是出于弗洛伊德主义的文艺理想论?”
气愤归气愤,批判归批判,如何解读《子衿》仍然谁也说不服谁!
如果给这几种解释作评判,我是不赞成汉儒清儒的见解。因为,诗里虽出现了穿青色衣衿,佩青色玉带的男子,但何以认定这一定是学生?又一定是学校管理不严,出外冶游城呀阙呀的学生。至于老师的身份也无从证明,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是师生之情,更让人难以理解。因为同样的诗句,在《王风·采葛》里已出现过一次,那里是完全表达的男女思念之情。《子衿》被清儒误为“同性恋”,大约就是因了这一句。否则,师生之情,何以等同于男女之思!那时,既无女教师,亦无女学生;那么,如是师生之相思,必为同性之恋无疑。不能说这种推理不通。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执政者读出了政治衰落,学校荒废;“同性恋”论者,因师生之恋情恋语,读出性之变态。
固然是因为诗里提供的表象信息太少,持各种论者难免不牵强附会;更重要的则是经师们解诗,喜欢搜寻证据,刻意求证,常常因字害义;只求诗句说明什么社会或政治含义,并不去理顺诗意,把握诗中所表达的情感脉络。
如果我们换个角度,将《子衿》看成是一位青年女子对钟情男子的思念和幽怨,如何呢?
你那青青的衣襟,
是我久久的牵挂。
纵使我不能去看你,
你就不能传过些相思话?
你那玉佩的青色带子。
有我长长的思念。
纵使我不能去见你,
你就不能过来看看?
我这样来来回回走着,
在我们约会过的城阙。
一天看不见你,亲亲,
就像是隔了三个月。
男子断了音讯,绝了来往,女子心中充满哀伤。她一边说明自己有不能亲去与男友约会的难言之隐;一边抱怨男友为什么不能主动送些问候,或过来看看的冷漠。她虽然不能去见男子,眼前却总是闪现着他青青的衣襟与青青的佩带。这倒很像《关雎》中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其情之真、之切,表露无余,这也就为下边“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设下情感依据。
关于“挑兮达兮,在城阙兮”。朱熹训“挑”、“达”为轻浮,用以说明这是“淫女思奔”。其余各说,以“挑”、“达”为“往来相见”之貌。而“在城阙”者是谁呢?朱熹未讲,方玉润认定是那些失学的青年。我以为应是“在城阙”怀思的诗里的女主人公。城阙,常是男女约会之地。也许诗里的男女就曾在这里约会过,女子才又徜徉在这里,睹景思人,遂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感叹;遂有对男友失约的幽怨。
我不认为是“淫奔之辞”,亦不认为是“刺学校废也”之诗。纯为怀春女子的相思之情,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正因为如此,曹操的《短歌行》里才借以抒发自己思念怀想之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