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颖琦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 530004)
欲说还休的两难:“红色经典”情欲书写策略
韩颖琦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 530004)
情欲描写是小说的重要叙事元素之一,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情欲描写呈现出重“情”轻“欲”的倾向。在“红色经典”小说中,情欲描写一向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雷区,但这并不是说“红色经典”中就没有情欲描写,只是这种书写采取了某种特殊的方式和策略,即正面人物远离情欲,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情欲泛滥。总地说来,“红色经典”的情欲书写处于欲说还休的两难境地。
“红色经典”;情欲书写;策略;两难境地
情欲描写是“红色经典”小说创作不可逾越的雷区,这似乎早已成为共识,但如果因此便得出“红色经典”没有情欲描写的结论,则似乎过于简单和轻率了。的确,在“红色经典”小说中,“革命”与“情欲”是两套相互矛盾和排斥的话语系统,但情欲描写是文学作品中一项重要的、无法回避的叙事元素,中国文学也有情欲描写的传统,这种传统即使在“纯洁”和“纯粹”的红色书写中也依然得到继承,当然,在继承中有改写。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情欲描写呈现出重“情”轻“欲”的倾向,而在“红色经典”中,情欲描写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或隐或显地存在着,采取的书写策略是正面人物远离情欲(但非禁绝),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情欲泛滥。
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情欲描写呈现出重“情”轻“欲”的倾向。最早的《诗经》、《楚辞》等虽然不乏写“情”的篇章,但几乎不带有“欲”的成分,确如孔子所言的“思无邪”、“乐而不淫”。唐诗宋词中出现了一些淫辞艳句,尤其在开放的盛唐时期,对“欲”也采取了相对宽松的态度,不过文人们仍然以蕴藉和典雅作为文学创作的最高追求,至多在诗词中意淫一番。自宋以来,“欲”面临着被完全禁绝的命运,文人们自然对其退避三舍。元明后情况似乎有所改观,王实甫的《西厢记》涉足情欲描写,张生与莺莺西厢幽会一段,实际上就是包裹在典雅文字外衣下的大胆的偷情描写。和晚明渐起的重利益与享乐的社会风气相呼应,汤显祖、李贽等人倡导“至情”、“唯情”等肯定人欲的思想,以对抗“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牡丹亭》即是这种倡导在文学上的实践,深居闺中的杜丽娘因向往爱情而暗生思春之情,在梦中与同样渴望爱情的书生柳梦梅幽会,后两人历经生死考验终成眷属,大团圆的结局表明作者对情欲的赞美与肯定。相比之下,《西厢记》由“情”生“欲”,而《牡丹亭》先“欲”后“情”,这个变化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不同时代的情欲观所发生的微妙变化。
情欲描写在《三言二拍》中也有大量的展示,据统计,在120篇小说中,涉及此类题材的约占到1/4之多。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可以看到“重情而轻贞操的观念和把爱情看得比传统的伦理道德更为重要”的新观念的萌发,“劝善惩恶的幌子下,实际上是大胆地肯定了人性、人的自然欲望的合理性。”[1]作者对三巧儿失身一事所作的大胆辩解,在当时是需要勇气的,正如夏志清先生指出的那样,三巧儿之所以让人难忘,“不光在于她讽刺般地数说丈夫的动机高尚、宽宏大量,准备以死相报,更重要的是,她的思考是对爱的窘境具有讽刺意味的评论:对肉体和精神的忠实并不总与丈夫的爱水火不相容;而通奸也未必意味着夫妻间的不忠。”[2]333《金瓶梅》的出现以及紧随其后的《肉蒲团》等艳情小说的跟风,将情欲描写放大到一个几近泛滥的程度。《金瓶梅》是一部随处可见露骨性描写的惊世骇俗的所谓“淫书”,充斥全书的都是世俗生活中的男男女女,小说不厌其烦地津津乐道于西门庆与众多女子的纵欲无度,不过作者也看到“那频繁的性鏖战并没有给生活增加愉快,而是为其所累。”在对待“欲”的态度上,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位小说家持那种常见于明代白话短篇小说中两面倒的态度:表面上顺从儒家道德,又暗地里同情情人和追欢逐乐者”。[2]185,199虽然《金瓶梅》真实地反映了16世纪中国城市生活的某些方面,然而最终还是难逃被禁的命运,足见即使在欲望暗流涌动的都市,中国文学传统的固有观念仍然十分强大。与《金瓶梅》的“重欲”相比,《红楼梦》则显然是“抑欲”的,《红楼梦》虽通篇关涉情欲,然“以情至上”始终是其贯穿始终的理念。在写“情”方面,晚清的小说创作极其丰富和繁荣,就连由圣僧圣徒和神仙妖怪们组成的《西游记》,也同样充满了浓郁的世俗人情味:牛魔王撇下结发妻子罗刹公主,被拥有百万家私的玉面公主招赘为夫;天篷元帅因酒后“色胆如天叫似雷”调戏嫦娥而被贬到凡间,然而到了凡间仍然不能忘情,常常在女人、女妖面前闹出笑话。猪八戒作为一个“放大了普通世俗之人的形象”,他“嫉妒、吝啬、胆小贪吃、沉湎于世俗生活享受”,“他对出家生活一无兴趣”,“除了大饱口福和搂着女人酣睡之外别无他求”,难怪在修成正果后如来佛祖说他“色情未泯”。作为吴承恩创造的成功的喜剧形象,猪八戒“象征着缺乏宗教追求和神话式抱负的粗俗的纵欲生活”。[2]149,159其中第23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就妙趣横生地描摹了猪八戒在取经途中备受性饥渴折磨的可怜又可笑的窘态,但猪八戒虽“好色”却不“淫乱”。
然而在英雄书写的文学传统中,英雄人物大都是清心寡欲的。他们要么对“欲”退避三舍,如《水浒传》宋江娶阎婆惜为妾却常常把她一个人丢在家中;卢俊义要不是冷落了妻子,妻子也不会在私通管家之后又陷害于他;杨雄常常因为练武不理会寂寞的妻子,给了她与和尚通奸的机会等。他们要么对“欲”心生厌恶,诸如高衙内因贪恋林冲娘子美貌而欲置林冲于死地,阎婆惜和张文远有奸情后被宋江杀死,潘巧云与和尚裴如海通奸被杨雄所杀,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并合谋毒害武大郎被武松结果了性命,矮脚虎王英为贪女色而不惜与兄弟翻脸,神医安道全在相好的妓女李巧奴被杀后无奈上了梁山等。他们一般没有妻小,即使娶了妻,对她们也常常冷落到很少用情的地步(用情专一的林冲当属凤毛麟角),只要妻子安守住本分不红杏出墙就行。“色伤身”是习武之人的固有观念,因此《水浒传》虽然设计了很多和“情欲”相关的情节,但这些情节都无一例外地指向“红颜祸水”。王英是好汉中的好色之徒,这也是他只能位列英雄榜末流的一个原因吧,宋江评论王英的话很能代表梁山好汉(实际上是作者)对情欲的态度: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而像高衙内之类的则是淫邪的色狼了,和王英招致的是读者善意的嘲讽不同,他们则是完完全全的坏蛋,为人所不齿。“五虎上将”之首的关羽是一个更典型的、不为财色所动的大英雄,在曹营他不仅对刘备两位夫人目不斜视、周全伺候有上下尊卑之礼,而且对曹操赠送的十位美女也丝毫不动心。相比之下虽也堪称英雄但却被作者所贬抑的曹操,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就要随便得多,作者写曹操攻下宛城后和太守张绣的婶子相好等。虽然据称历史上的关羽也是位爱美女的英雄,据《三国志关羽传》裴松之注《蜀记》,关羽在攻打下邳灭吕布时,曾要求城破后把吕布部将秦宜禄的妻子给他,可后来曹操贪其貌美据为己有,关羽对此耿耿于怀。不过小说中的关羽已经被“神化”和“净化”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轻情欲的英雄更为人仰慕。
到了清末民初,“小说界革命”兴起,《新小说》明确阐明“本报宗旨,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伤德育者,在所必摒。”[3]59“写情小说。人类有公性情二:一曰英雄,二曰男女。情之为物,固天地间一要素矣。本报窃附《国风》之义,不废《关雎》之乱,但意必蕴藉,言必雅驯。”[3]62因此民初言情小说在情欲书写上,“不是太淫荡,而是太圣洁——不但没有性挑逗的场面,连稍微肉欲一点的镜头都没有,至多只是男女主人公的一点‘非分之想。’”[4]214虽然对于新小说中“情欲”尺度的把握在《再答某君书》中有详述:“夫言情小说者,非专言男女之欲也”,[3]566“不能不写情欲,却不可专写情欲,岂但不可专写情欲,且当于不得已时偶一写之,以引起正文。”[3]567难怪有论家把新小说的情场概括为“无情的情场”。[4]211在鼓吹个性解放的“五四”时期,两性关系的革命、情欲的解放成为一时间文学创作竞相追捧的热点,热情激进的作家们纷纷“在社会全景中写性说欲”(黄子平语),在此开放的语境中,我们看到了阿Q想要和吴妈困觉的原始情欲的萌发和压抑(鲁迅《阿Q正传》),沉沦者在情欲和生存的双重困境中苦苦挣扎发出的悲号(郁达夫《沉沦》),都市青年男女在幻灭、动摇、追求中“疯狂地寻觅肉的享乐,新奇的性欲的刺激”(茅盾《幻灭》)……显然,种种情欲的书写之所以能够确立起合法性,盖因其在革命和解放的大主题下充当的是道具角色。
同样以革命的名义,这“叙事安全区”的阵地却没有继续巩固下去,而是昙花一现般地淡出文学的视线。正如黄子平发出的疑问,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创业史》、《红旗谱》、《青春之歌》、《保卫延安》、《上海的早晨》等史诗性的“红色经典”中,“革命已经变得如此圣洁和纯真了”,为什么会如此呢?“革命的成功使人们‘翻了身’,也许翻过来了的身体应是‘无性的身体’?革命的成功也许极大地扩展了人们的视野,在新的社会全景中‘性’所占的比例缩小到近无有?革命的成功也许强制人们集中注意力到更迫切的目标,使‘性’悄然没入文学创作的盲区?也许革命的成功要求重写一个更适宜青少年阅读的历史教材,担负起革命先辈圣贤化的使命?”这一连串问题的确引人深思,有不同论者从不同角度试着解答这些疑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可以基本达成一致的观点是,“‘反动阶级’享有性描写特权的传统,仍在当代革命长篇小说中得到延伸。”[5]63-65
虽然对当时的大多数作家来说,“革命”与“情欲”分属相互矛盾和排斥的两套话语体系,但食色乃人之本性,文学作品又怎能弃人之本性于不顾?“红色经典”无论多么“红色”多么“经典”,也不例外。在《风云初记》“缝褂子”的场景中,春儿和芒种有了最初的情欲萌动:他闻到从春儿小褂领子里发出来的热汗味,他觉得浑身发热,出气也粗起来。春儿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股红色的浪头,从她的脖颈涌上来,像新涨的河水,一下就掩盖了她的脸面。相比之下,《山乡巨变》中正面人物的“欲”被赋予了更多的笔墨,在对待陈大春和盛淑君恋爱的态度上,周立波不仅没有回避而且以极欣赏和赞美的口吻书写了两人情欲爆发的场面:当盛淑君顺势扑到陈大春怀里之后,两人的关系因为这“身体的陡然的接触”而“使得他们的关系起了一个重大的突变”,“男性的庄严和少女的矜持,通通让位给一种不由自主地火热的放纵。”在这里,理智的力量被情欲的燃烧毁灭了,两人的恋爱变成了“一种对于对方的无条件的倾倒了”。作者写出了这“倾倒”的全过程:他用全身的气力紧紧搂住她,把她的腰子箍得她叫痛,箍得紧紧贴近自己的围身。他的宽阔的胸口感到她的柔软的胸脯的里面有一个东西在剧烈地蹦跳。她用手臂缠住他颈根,把自己发烧的脸更加贴近他的脸……一种销魂夺魄的、浓浓密密的狂情泛滥的接触开始了,这种“人类传统的接触”就是“做一个吕字”。在《敌后武工队》魏强和汪霞的恋爱过程中,和勇敢泼辣的盛淑君一样,作为女性的汪霞扮演了比较主动的角色:她伸手去接子弹,同时,也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大胆地揽在自己隆起的胸前,而后,又挪到嘴边上来亲吻,小声地叨念:“你呀!你真好,真是叫人……”
但总体来看,对于英雄的情欲书写,尤其是其中“欲”的书写,“红色经典”作家们还是采取了谨慎甚至是回避的态度。《新儿女英雄传》中牛大水和杨小梅的恋爱就是这样,杨小梅结过婚生过孩子,而牛大水对此竟连一丝嫉妒的情绪也不曾出现过。《红旗谱》在江涛对严萍的爱情中,虽然他们有便利的条件经常在一起,所做的却只不过是读书和谈理想,而且江涛始终以一种“启蒙者”的姿态“尽一切能力帮助她进步”,要把她“锻炼成一个压轧不烂的革命者”;运涛和春兰的恋爱虽然感人肺腑,却圣洁得只能在痛苦无望的相思中默默地等待。《山乡巨变》中社长刘雨生在新婚之夜因为心里总想着工作,竟然在上床之前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房里,直到到社里里里外外巡视看见一切妥帖才往家走。在《创业史》梁生宝和改霞的关系中,更是因为梁生宝认为恋爱会影响他一心一意为村民服务而对改霞忽冷忽热,当有人问他和改霞亲过嘴没有,梁生宝便严厉地斥责对方这种“不堪入耳”的“烂脏话”。《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冬在面对银环对他个人问题的试探时明确表示了“先公后私”的态度,即使在他对银环产生了好感后,也在心理不断地告诫着自己,让理智战胜了情感。不得不承认,“在西方,爱情能提升个人品格,让人做得更好;可是在中国小说里,爱情却会把主角拖垮,是一种侵蚀男人力量的坏东西。”[6]情欲”和“革命”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必然导致作家在面对这一问题时犹疑不定、欲说还羞的姿态。在《苦菜花》花子和长工老起的恋爱事件中,这种困扰着人物的矛盾心理正折射出作家的两难境遇。小说先是以赞美的口吻书写了花子和老起“纯朴真挚的爱情”、“如火触焦柴那样,炽烈地燃烧起来”的欲望,然而事情暴露后,花子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迷茫中。小说第15章中有一段花子的心理描写:花子痛苦地想着:不,这不单是自己的耻辱,她更记住自己是共产党员,她的行为是对党有害的。她要被开除,像逐出叛徒那样。她是干部,这对工作起多大的坏影响啊!她痛苦极了,深恨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但她心里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该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为什么要受别人的横暴干涉。这一点是她至死也不会屈服的。她只责备自己不该有了孩子,为此妨碍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气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着她哭,她的心立刻软下来。而有时实在无法,他痛心地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着拒绝他。最后互相擦着泪水分开了。
总之,“红色经典”中也不乏涉及到“情”的场面,但几乎都摒弃了男女之间“性”的吸引。虽然不能否认,没有了肉体的爱情是残缺的爱情,但在爱情成为革命理念下的产物的特殊年代,“性”无疑成了讳莫如深的话题,精神恋爱便成了正面人物唯一的选择。作家对于笔下人物爱情的描写所采取的策略是:让男女双方在共同革命理想的追求中,纯洁地以战友和同志的身份进行着理智而神圣的交往,而且这种交往也总是因双方忙于革命而变得若有若无、甚至以失败告终。
因此为保险起见,对于情欲场面的展现,作家们要么采取回避的态度,要么继承起反动阶级享有性描写特权的传统,并不惜将反动阶级的“情欲”作变态处理,如《苦菜花》中杏莉娘在阴森高大的住宅里守活寡,空虚和孤寂中与长工王长锁偷情;汉奸宫少尼对表嫂杏莉娘垂涎已久并最终强奸了她;大汉奸王柬芝同他情妇淑花一见面就像“见血的苍蝇,粘在一块”。《风云初记》中破坏革命的浪荡女俗儿才19岁的时候,就“把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专等着男人们的到来。《敌后武工队》中哈巴狗的老婆二姑娘在跟哈巴狗结婚前“风流韵事并不少”,婚后“有一伙子伪军和特务常找她来往”,哈巴狗不仅不过问还默认并鼓励二姑娘和刘奎胜鬼混,为的是自己能得到提拔。《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先是和许大马棒的长子“乱搞了一阵子”,后傍上了比她大一倍年纪的许大马棒,许大马棒把她排为第三房,她也不在乎,正像她自己宣扬的那样:‘阔小姐开窑子,不为钱,为图个快活。’”冒充道人的日本特务宋宝森道观里不仅睡着女人,还强奸了其党子党孙小炉匠和一撮毛的老婆。《吕梁英雄传》中桦林霸康锡雪“和他大儿媳妇就有一手”。《烈火金刚》恶霸地主何大拿与其妹乱伦;《山乡巨变》中的符贱庚对“村里所有漂亮的,以及稍微标致的姑娘,他都挨着个儿倾慕过”,等等。
其中《创业史》中素芳的情况值得一提。素芳算不得什么反面人物,也不是追求革命的进步青年,可作为女人,素芳身体里同样充溢着和盛淑君一样的对异性的渴望,不过她远没有盛淑君那么幸运,素芳在嫁给傻丈夫拴拴之前就已经失身,后又在磨房中遭到了富农堂姑父姚士杰的强奸。应该说初版《创业史》“磨房”一段“情欲”描写是符合素芳的身世遭遇的,其中素芳对堂姑父从厌恶到喜欢、从被迫到自愿的心理描写,十分细腻,不难看出作家对素芳的同情和理解,因而在“素芳”这个农村女人的名字前面,作家几次加上了“女人”两个字,“女人素芳”显然是暂时抛开了道德评判而仅仅把素芳当作女人看待,认可她追求情欲满足的权利,对于她从表姑父那里获得的生理快感和精神满足也没有加以批判和贬损:姚士杰给女人素芳多大的满足!老老实实爱劳动的拴拴,什么时候那么亲昵地抱过她呢?什么时候那么热烈地亲过她呢?世界上还有不卑视她,而对她好的人啊!不打她,不骂她,不给她脸色看,而喜爱她,搂她,亲她,她的心怎能不顺着堂姑父呢?小说在此并没有简单地将“磨房事件”做阶级定性,而是写出了当事人的真实心理变化。不过这些场面描写只有在《创业史》的初版中才能看到,小说再版时删去了“磨房”一段的情欲场面描写,不难看出,柳青在生活真实状态与革命文本规范要求之间的两难选择。虽然改版后的《创业史》更“干净”了,却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原有的民间韵味和对人性深层次的思考。实际上,在素芳的不洁行为中,蕴含着一种反抗的力量,虽然这反抗的力量是那么弱小、那么微不足道,而且充满着宿命和自暴自弃的成分。公平地说,素芳在性欲极度压抑之下所做的近乎自杀式的反抗,其实是对自己作为“女人”应有权利的坚守和捍卫。
同样的改写情况也出现在《红日》中,作家吴强在小说中安排了四对革命男女的恋爱,尽管没有任何大胆暴露的情爱场面,也因为带有小资产阶级情调而受到批评,作家诚心实意地做了检讨并以实际行动对小说进行了多次洁化处理。吴强在《红日》1959年5月修订版序言中对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做了说明,实际上是检讨,并表示修订版对爱情部分所作的修改和删减:“爱情是永恒的主题”,有人这样说。我写了爱情,但我不是把爱情作为主题的。在客观生活里,爱情有份,战争的时候也不例外。生活里有爱情,就可以写爱情,当然是对的。生活里有爱情,忽略它,不写它,那也未为不可。写,不写,听作者自由抉择,这在我动笔以前,就理解到的。我在这两者中间徘徊过。大概是由于听到有些人说过写军队、写战争就不能写爱情,有些人说过紧张、艰苦的斗争里,哪有人谈爱情之类的话,想证明一下事实不是那样,把战争时期的生活比较全面地反映出来,表示写战争生活的同时,也不妨写点爱情生活,我便描画了沈振新与黎青、梁波与华静、杨军与钱阿菊他们之间的一些生活中的微波细浪。既然写了,也就只得写了。“经一事,长一智”,事后检视一下,在这个方面的破绽,也许比别的方面要明显一些。我觉得,我确是没有写得恰到好处。有多写了几笔之处,有写得不大合乎人物当时所处的情况之处,也有,可以这样写,而我那样写了。就全书全文来说,涉及爱情生活的分量,虽不算多,但还可以再少一些。为了回答好些同志的关注,便补救了一下,在前次和这次的版本里,对这一部分,都作了一些改动。
这样的例子在“红色经典”小说中普遍存在。李英儒在1960年修改版的《野火春风斗古城》序言中提到,“修订了某些不妥善的爱情纠葛”(主要表现在杨晓冬和银环的关系上),“比原本有了进展”。就连当代武侠小说的英雄观也难脱“儿女”与“英雄”矛盾对立的影子,就像《鹿鼎记》中苏荃(原神龙教教主夫人,后成为韦小宝七个老婆之一)说韦小宝的那样: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这英雄可也太容易做了。不可否认,“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与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7]然而也必须承认,“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8]155-156在“革命”和“情欲”纠缠不清的微妙关系中,“革命是用暴力改变社会体系的社会行为,革命也改变了人们在历史时空中的位置,革命改变了人们的身体(头发的故事,三寸金莲的故事),革命也可能改变了人们谈论和阅读自己身体的方式。‘性’并非身体的全部,却仿佛成为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某种神秘性和本源性的东西,成为‘科学’探测的领域,成为‘革命’所要解放或压抑或牺牲的能量。”[5]66
纵观现代文学“革命”与“情欲”纠缠交织的历程,“五四”时期,张扬个人欲望由于是个性解放的重要内容而得到肯定和提倡,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革命文学”的口号叫响,并且很快取代了“五四”新文学成为文坛的主导,个人欲望的张扬逐渐湮没在群体抗争的激情之中,不过此时的“情欲”书写并没有成为禁区,而是以“革命+恋爱”的模式得以保存,并且能从中能隐约领略到“才子佳人”的余韵,而在“红色经典”所展示的“情场”上,一面是正面人物纯洁高尚的无欲之爱,一面是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肉欲的泛滥与狂欢。可以看到,在革命理想高高凌驾于个人情欲之上的红色年代,只有远“情”禁“欲”才能保证革命的纯洁性和纯粹性,这种纯洁性和纯粹性不仅表现在正面人物的自身修养上,也表现在他们对待小人物尤其是反面人物放荡行为的态度上。《林海雪原》中有这样一幕,杨子荣在威虎山上,狡猾的座山雕为试探和确定杨子荣身份,便以“蝴蝶迷和郑三炮不大干净”的丑事向他发问,杨子荣果然不知,不免一阵阵“心慌”,小说随即解释道,在审讯中“许大马棒匪徒们的下流生活,却问的极少极少”,这从另一个侧面看出正面人物对此类事情的反感和排斥。当然,作家笔下的英雄总有随机应变的本领,杨子荣最终巧妙机智地搪塞了过去。在《野火春风斗古城》中,就连从敌人阵营起义投诚到我方的敌伪团长关敬陶在起义前也具备了鄙视此类场景的品质,这种品质表现在他对妻子的敬重和关爱上,他非但坚持不娶妾,就连电影中出现的女星跳裸体舞的镜头,也鄙夷地不屑一顾,这似乎昭示着,具备起码道德标准的人最终是一定会站到革命阵营中的。
总之,革命者以道德和理想的高尚压制了性的欲望,以求获得更纯粹更彻底的革命姿态,而被排斥在革命之外、充其量只能做观众的小人物和作为被革命对象的反面人物,则以肉欲的畸态狂欢来消解被批判被革命的恐惧和仇恨。这里不存在“革命”和“情欲”的融合与互为促进,也看不到肉体的狂欢为胜利的狂欢锦上添花的情况,只有非此即彼的要革命就压抑欲望、释放欲望便背离革命的二元对立。如果说以上的“红色经典”小说下面还涌动着“革命“和“情欲”纠缠冲撞的暗流,那么到了“文革”文学时期,包括“情欲”在内的一切与物质有关的东西都变成“一切理想追求的死硬障碍了”,[9]即“革命”书写和“情欲”书写彻底地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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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苏联〕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C].佟景韩,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22.
(责任编辑:毕光明)
Abstract:Erotic description is an important element of the novel.In Chinese literary tradition,erotic description paysmore attention to love than to sex,whereas erotic description has always been considered a taboo object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This does notmean the shortage of erotic description but a special way and strategy for its description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Protagonists are exempt from sexual passion while minor characters,esp.antagonists are overwhe lmed with lust.Generally speaking,erotic description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is in a dilemma.
Key words:“revolutionary classics”;strategies for erotic description;dilemma
A D ilemma:Strategies for Erotic Description in“Revolutionary Classics”
HAN Ying-q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University,Nanning530004,China)
I 206.7
A
1674-5310(2010)-06-0026-05
广西教育厅科研项目(200911LX05)“红色经典与中国传统小说叙事模式关系研究”成果。
2010-10-21
韩颖琦(1971-),女,汉族,吉林省吉林市人,文学博士,广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通俗文学与大众文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