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元夕》词作者考辩

2010-04-11 18:37:27张明霞
关键词:朱淑真魏氏乐府

张明霞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2)

最近, 在《百家唐宋词新话》中读到张璋先生的一篇文章, 他说: 无论从“意境”、 “风格”, 还是从“时间的叙事衔接上, 《生查子·元夕》词都与朱淑真的《元夜》诗极为相似, 可称之为姊妹篇。”因此, 他便认为: “既然一向都承认诗是朱淑真的作品, 而又不敢肯定词为朱淑真所作, 似乎于情于理上说不通。”张先生此说未免有些武断了。为了便于分析, 现将《元夕》词和《元夜》诗抄录于下: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 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元夜》之三

关于《生查子·元夕》词的作者问题, 在文学史上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认为是欧阳修之作, 有人认为是朱淑真所作, 甚至还有人认为是秦观[1]、 李清照[2]的作品, 总之是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明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说: “今世所传女郎朱淑真‘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生查子》词, 见《欧阳文忠公集》一百三十卷, 不知何以讹为朱氏之作, 世遂因此词疑淑真失妇德, 记载不可不慎。”[3]况周颐也认定: “欧阳永叔[生查子]《元夕》词, 误入《朱淑真集》”。[4]但是, 杨慎却认为, 《生查子·元夕》“词则佳矣, 岂良人家妇所宜邪?又其《元夕》诗与其词意相和, 则其行可知也[5]。”很显然, 他认为《元夕》词乃淑真所作, 并谴责她有失妇德。最重要的是, 宋魏仲恭所辑的《朱淑真集》中也收入了《元夕》词,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魏氏在《断肠诗集序》后署日为: “淳熙壬寅二月望日”。淳熙为宋孝宗的年号, 即公元1182年, 这离淑真卒年应当很近, 魏氏亦当不会妄加收入。鉴于《朱淑真集》以及《断肠集诗序》是研究朱淑真生平的第一手材料, 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重视, 魏氏将此诗收入淑真名下也是很有分量的。至此, 似乎更是迷雾重重, 莫衷一是。笔者不揣浅陋, 希望通过一些分析和推论, 来证明《元夕》词确为欧阳修所作, 而非朱氏淑真之作。

一、 《元夕》词收入欧公名下时, 朱淑真年龄存疑

张璋先生在文中还提到: “曾慥于南宋高宗绍兴十六年(1146)所编的《乐府雅词》已将此词(《元夕》词)收入欧公名下, 但亦在朱淑真卒之后。”这句话有待商榷。曾慥所编的《乐府雅词》是迄今我们见到的最早将《元夕》词收入欧公名下的集子, 但是, 它所收录的时间是否真是在淑真卒年之后呢?如果我们能推出曾慥在编《乐府雅词》时淑真的年龄尚小, 甚至还未出世, 那么, 《元夕》词的作者就不言而明了。

关于朱淑真的生卒年代, 虽历来有很多争论, 但是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化, 南宋说已基本成为定论, 证据充分, 较难反驳。理由有四:

(一) 宋人作诗填词, 每好套用前人的佳句, 得心意处, 甚至整句用之, 恰如其分。淑真最好套用苏轼、 秦观的句子, 这在《朱淑真集注》中俯拾皆是。如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有“羽扇纶巾,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淑真《苦热闻田夫语有感》中就有“纶巾羽扇将何为”句; 再如秦观《南歌子》中有“花飞半掩门”, 淑真《伤春》中就有“花飞半掩尘”。可见, 淑真生活的年代必在苏、 秦之后。

(二) 更为重要的是, 淑真《杏花》诗中有“浅注胭脂剪绛綃”一句, 明显运用了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的句意: “裁剪冰綃, 轻叠数重, 淡著胭脂匀注”。该词写于靖康二年(1127)徽宗北上途中, 则淑真的生活年代一定在徽宗北上后。

(三) 还有一个铁证: 淑真在《雪夜对月赋诗》中有一句“看来表里俱清澈”与南宋词人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中的“表里俱澄澈”竟是如出一辙。张孝祥此词写于乾道二年(1166), 可见此时的淑真尚在世间。张孝祥卒于乾道五年(1169), 离魏氏为淑真诗集作序的时间(1182)仅隔了13年, 魏氏作序时淑真离世并不久, 所以官邸中还传诵其诗词, 故在这13年中至少有10年淑真是在世的。

(四) 淑真填词, 全无干戈悲痛, 一派盛世生平, 哪里是经过亡国之痛的人, 可见她必是南宋人无疑; 再加上魏氏序中说“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 可见其死时父母尚健在, 她在世的年岁并不大。然细读其诗词, 闲愁旧恨, 迷离痴狂, 情才吐属, 又绝非青少年所为。所以, 她死时也定不会太年轻。大多数学者认为她的年岁应该在45到50岁之间。黄嫣梨的推断是: “张孝祥卒于乾道五年(1169), 而魏氏的序写于淑真离世后不久的淳熙九年(1182), 则淑真的卒年必在1169年至1182年这13年间。若以淑真在世45年, 而卒年为1180年前后计算, 则淑真当生于绍兴五年(1135)之前。”[6]按照这个推论, 曾慥在编写《乐府雅词》时, 淑真最多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童, 以这个年龄来论, 即使淑真当时再早熟, 也不可能写出像《元夕》词这样成熟的火辣辣的艳词来, 此为其一; 我们再来看看《元夕》词, 它写的是去年的欢会, 如果此词是淑真所作, 那么她和情人约会的年龄就还应该再往上推一岁, 试问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焉知情为何物?此为其二; 更何况, 曾慥在将《元夕》词收入《乐府雅词》前, 《元夕》词必定在民间流传过一段时间, 而且这个时间也必定不会短, 否则它也不会那么脍炙人口, 那淑真就更不可能去写《元夕》词了, 此当为其三; 最后, 甚至还有学者仅凭朱淑真的一首《月台》诗推证, 认为朱淑真所作《璇玑图记》并非伪作, 进而以《璇玑图记》的创作时间为有力证据, 认定她是南宋中后期人[7], 此说虽证据有所不足, 推论也稍显牵强, 但从另一个角度证明, 在曾慥收入《元夕》词时, 淑真还未出世, 又怎能去作《元夕》词呢?

二、 《元夜》诗有三首, 不应孤立看待

持《元夕》词乃淑真所作之人, 无外乎皆认为《元夕》词和《元夜》诗“词意相和”, 风格相似。张璋先生在文章里说: “诗在写相会时的暂欢情景, 词则写别后的回忆与离情, 一会一离, 悲欢异趣。也可以看出, 词之所指来自诗, 词是诗的继续与发展。”当然, 从文本自身去分析, 我们更有可能接近事实, 但是, 张璋先生只是将《元夜》诗的第三首同《元夕》词进行比较, 而淑真的《元夜》诗其实共有三首, 它们一脉相承, 孤立拈出任何一首, 都会断章取义, 现将《元夜》诗的前两首抄录于下:

阑月笼春霁色澄, 深沉帘幕管弦清。争豪竞侈连仙馆, 坠翠遗珠满帝城。一片笑声连鼓吹, 六街灯火丽升平。 归来禁漏逾三四, 窗上梅花瘦影横。

——《元夜》之一

压尘小雨润生寒, 云影澄鲜月正圆。十里绮罗春富贵, 千门灯火夜婵娟。香街宝马嘶琼辔, 辇路经舆响翠骈。高挂危帘凝望处, 分明星斗下晴天。

——《元夜》之二(之三见上页)

仔细揣摩这三首诗, 竟觉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诗人在自怜、 自叹, 自忆。我甚至认为它们应该写于同时同地, 承载着同样的苦闷与彷徨。第一首, 诗人从繁华笑声中归来, 却只见“梅花瘦影横”, 这“瘦梅”不正是孤独忧郁的女诗人自己的写照吗!她的空虚再一次无限扩大, 回来后也是独守空房, 也许还要面对那个像枯叶一般的男人, 对于这个男人, 她的厌恶溢于言表。试看她的《黄叶》诗: “土花能白又能红, 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 不随黄叶舞秋风。”这个男人成了她一切不幸的根源。第二首, 诗人对外面的盛况变得漠不关心, 归来后的她躲在高挂的危帘后凝望, 她的思绪不知已飘到了哪里。每读淑真的诗, 我都会联想到南渡后的易安, 易安说: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第三首, 我很怀疑, 这时的淑真是不是已经有些衰老了, 或者是在经历了一些前尘旧梦后, 一切都成了回忆。她说“旧事惊心忆梦中”, 不知是何事让她就连回忆起来都会觉得那么惊心动魄, 她衰弱无力地想挽回点什么, 最后却只是“但愿”, “不妨”, 也许美好的欢娱总是那么短暂, 幸福像沙漏, 转瞬即逝。诗的最后一句 “未必明年此会同”竟和杜甫《九月三日崔氏庄》中“明年此会知是谁, 醉把茱萸仔细看”句有异曲同工之妙。金圣叹解此句说: “在今日必近君欢, 不敢以一人之不欢, 败诸少年之欢; 在明年未知谁健。”如此说来, 这时的淑真应当不会有多年轻, 她好像只是在靠着回忆生活, 也只有在回忆里, 她才能觅到片刻的愉悦, 否则, 生命会像一口枯井, 了无生趣。这三首诗, 读来一气呵成, 却没有情诗的味道, 通篇似乎只是浸染着诗人自己的感物伤怀。而《生查子·元夕》却是一首大胆露骨的描写男女恋情的词。去年的欢会, 今年却是月圆人未圆, 强烈的对比, 淋漓尽致的渲染, 叫人如何不伤悲。由此看来, 说《元夕》词同《元夜》诗第三首“词意相和”, 虽然也不无道理, 但我们又怎能孤立地看待问题, 《元夜》诗三首更是诗人自己写给自己的挽歌! 与《元夕》词旨相去甚远。

三、 欧阳修作《元夕》词可信

我认为欧阳修作《元夕》词可信, 理由有四:

(一) 欧公虽为古文运动的大力倡导者, 然其诗风却上承自冯延巳, 而又比之更大胆、 爽净, 更富于生活气息。《元夕》词写男女私情, 与欧公的诗文相比, 的确是判若两人, 难怪有人会将之误认作朱淑真的作品。但是, 欧公的诗词题材向来有“诗庄词媚”的特点。所谓庄者, 乃庄严也; 媚者, 乃婉媚也。欧诗题材丰富, 现实性很强, 然他的词却仍以艳情为主, 不过这种“艳情”用力处已不再是体态色相, 而是着力于细腻的神态描写与内心的刻画上。所以, 欧公能写出《元夕》词也不足为怪。从他现有的240多首词来看, “反映男女恋情、 闺中生活、 离愁别绪, 伤春怀远的大约有130首, 超过了总数的二分之一[8]”。近人丁传靖辑录的《宋人轶事汇编》中就有颇多欧公“亲妓”之事; 宋赵令畴《侯鲭录》也记有欧公与某妓约好来年相聚, 妓却不复见, 欧公也曾作诗感叹道: “柳絮已将春色去, 海棠只恨我来迟”。这类欧词的产生, 必定是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的, 那就是“当时士大夫们的享乐生活和狎妓饮酒之类的风尚。”

(二) 曾慥最早将《元夕》词列为欧词, 并大刀阔斧地把欧词中认为可疑的“艳词”一一删去。他在《乐府雅词序》中就说过: “欧公一代儒宗, 风流自命, 词章玄缈, 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 谬为公词, 悉删除[9]。”而此词却在保留之列, 当为可信之作。更何况曾慥辑诗是有名的“特慎”[10], 他又怎会以这种“艳词”来污蔑文忠公呢?而且, 在曾慥编写《乐府雅词》五十年后的庆元二年(1196), 由周必大校勘刊的《欧阳文忠公集》也将此词收入, 故该词的著作权实应属欧公。

(三) 杨慎《词品》将《元夕》词归为淑真作其实并不可信。杨慎在《词品》中说此词为淑真作, 但《四库全书总目》随即指斥说“即不为考”。王幼安先生在《词品·校点后记》中也指出: 《词品》“成于(杨慎)谪戍之时”, “得书不易, 故误引误考之处亦颇有之”。我认为, 无论从年代远近, 还是成书的审慎程度, 《词品》的可信程度都不如《乐府雅词》。

(四) 魏仲恭在《断肠集诗序》中说, 他是听到旅人传说朱淑贞的诗词, 感其“清新婉丽, 蓄思含情, 能道人意中事”, 同情她一生的遭遇, 遂辑集朱淑真的诗作, 名曰《断肠诗集》。而朱淑真所作诗词已被父母“一火焚之, 今所传者, 百不存一”。可见, 魏仲恭也没有看到朱淑真的原诗集, 他只是通过别人的传诵来辑录的, 而这种传诵难免就有误入者, 而时人皆以《生查子·元夕》词为艳词, 误为朱淑真所作也是情理之中的。

综上所述, 《生查子·元夕》词实为欧公所作, 把它归于朱淑真名下是一个历史的误会, 今天是返本归真的时候了。

参考文献:

[1] 长湖外史. 续草堂诗余 [M]. 江西人民出版社, 1984.

[2] 方回. 瀛奎律髓 [M].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年第1版.

[3] 王士祯. 池北偶谈卷十四 [M]. 学院出版社, 1999.

[4] 况周颐. 蕙风词话卷四 [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0.

[5] 杨慎 . 词品 [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0.

[6] 黄嫣梨. 朱淑真事迹索引 [J]. 文史哲. 1992(6): 23-30.

[7] 邓红梅. 朱淑真事迹新考 [J]. 文学遗产. 1994(2): 66-74.

[8] 欧阳修及其作品选 [M].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6.

[9] 《乐府雅词》 [M]. 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5.

[10] 况周颐. 蕙风词话卷四 [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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