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将苏联视为“极权主义”国家的原因探析

2010-04-11 16:38王培利
关键词:法西斯主义极权主义法西斯

王培利,刘 疆

(1.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300204;2.江西科技师范学院,江西南昌330013)

美国将苏联视为“极权主义”国家的原因探析

王培利1,刘 疆2

(1.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300204;2.江西科技师范学院,江西南昌330013)

苏联成立后,被世界视为“共产主义”的现实代表。然而,自20世纪30年代末以来,美国却将最初描述法西斯主义的“极权主义”标签贴在了苏联身上,将苏联视为同法西斯意大利和纳粹德国一样邪恶的极权主义国家。二战后,杜鲁门政府就是以反对苏联扩张极权主义为由对其推行遏制政策,并为美国社会普遍接受。但事实上,共产主义与极权主义属于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二者有着本质区别。“莫斯科审判”的影响以及对“共产主义”的误解,使美国将苏联视为“极权主义国家”。

苏联;美国;共产主义;极权主义

苏联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一段时期内,自然就被视为“共产主义”的现实化身,进而被等同于“共产主义”。但自20世纪30年代末以来,特别是冷战时期,美国却又使用“极权主义”一词来描述苏联的社会制度和“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并将苏联贬斥为威胁世界和平的极权式国家。

“极权主义”最早是墨索里尼用来描述法西斯主义的中性词语,其理论主要包括:宣扬国家包容一切、主宰一切、一切服从国家的国家至上观念;反对民主制,强调权力极端集中于领袖个人,实行领袖独裁的统治方式;主张对国家和社会的所有领域实行全面的、严密的控制;奉行极端民族主义和扩张主义政策[1]。由于极权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在理论和内容上的近乎一致性,以及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在推行独裁统治方面的相似性,纳粹德国兴起后,随即也被冠以“极权主义”的名称。由于希特勒上台后推行的武力扩张政策,“极权主义”很快被赋予了负面含义,当德意法西斯国家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极权主义”完全变得臭名昭著了。

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有本质区别。是什么原因导致美国将它们不加区分地画上等号,并将苏联丑化为同法西斯意大利和纳粹德国一样的极权主义国家呢?

一、“莫斯科审判”的影响

在西方社会,知识分子具有一种社会批判的传统和精神,他们时常以一种批判的眼光来看待资本主义社会,因而当俄国布尔什维克向这一制度提出挑战并誓言要建设一个更完善、更人道的新社会时,美国有相当一批知识分子没有像绝大多数美国人那样对之不无偏颇地表示否定或反对,尽管他们同样不喜欢共产党政府推行的暴力政策和某些极端措施,但他们却对后者建立“无阶级”社会的伟大设想怀有不少的兴趣和好奇。20年代末30年代初美国经济的大萧条与苏联“五年计划”的顺利推行形成的鲜明对比,更是大大增加了知识阶层对苏联的同情和好感,并促使一部分知识分子在思想上迅速“左转”,以致在1932年美国总统选举中,包括马尔科姆·考利、狄奥多拉·德莱塞、埃德蒙·威尔逊等在内的50多位著名知识分子联名号召公众支持美国共产党的总统候选人[2]。

可以说,正是苏联建设新社会的“试验”吸引了美国许多知识分子的目光,但另一方面,这种关注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令他们看到了这个新型共产主义社会中存在的阴暗面,特别是1934年末因列宁格勒州委书记基洛夫被刺引发的“莫斯科审判”事件直接导致美国知识界在看待苏联的问题上出现重大分化,许多知识分子由此转向了对苏联的严厉批评,并将苏联的共产党统治与意大利的法西斯制度和德国的纳粹政权等同起来。

应当说,这种看法的形成与当时苏联、德国和意大利在政策行为上存在的相似性和时间上的巧合性有密切关系。莫斯科审判事件发生的上世纪30年代中后期,恰逢纳粹党在德国掌权不久。希特勒上台后,一方面废除了民主制,通过清洗异己建立起个人独裁统治,另一方面在对外政策上宣扬和推行领土扩张,这种既违背民主原则又威胁世界和平的做法自然引起美国知识界人士的关注。正是对纳粹德国和苏联的同时关注,使许多美国知识分子惊奇地发现,苏联共产党政府与意大利法西斯党和德国纳粹政权在统治方式上也几乎别无二致。于是,一些知识分子便开始将三者相提并论,认为斯大林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样都在奉行独裁式的极权主义统治。自由派知识分子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约翰·杜威和左翼作家、编辑马克斯·伊斯曼就是其中两个主要代表。

约翰·杜威虽然一直批评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制度,但直到30年代初他仍同情苏联。然而,莫斯科发生的清洗事件使他彻底放弃了对苏联的希望。在莫斯科审判期间,许多苏联领导人都被冠以勾结托洛茨基或组织托洛茨基分子从事间谍活动、妄图借助外国势力在苏联复辟资本主义等罪名处决,但托洛茨基本人在20年代末就已被驱逐出苏联。对此,约翰·杜威同其他一些作家在1936年组织了“为利昂·托洛茨基辩护美国委员会”,并前往苏联调查有关对托洛茨基的指控[3]。经过调查,委员会做出结论:托洛茨基是无辜的,有关他的罪证都是捏造的。杜威等人由此确信,莫斯科审判提供了斯大林政府和希特勒政府相似性的证据:苏联不存在任何司法公正和政治民主,它所建设的共产主义制度与法西斯制度一样都是恐怖和血腥的政治制度。

与杜威这样的自由派知识分子相比,大清洗在那些曾经信仰共产主义并崇敬苏联的左翼知识分子中引起了更大的震惊。曾是左翼刊物《群众》和《解放者》创始人和编辑的马克斯·伊斯曼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伊斯曼最初不但支持、拥护布尔什维克政权,而且还加入了美国共产党。但30年代斯大林的极端统治使他对苏联的政治生活表现出强烈不满和厌恶。他不仅将斯大林统治的30年代描述为俄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时期,而且认为斯大林和希特勒、墨索里尼一样都采用暴政和愚民的“极权式”统治[4]。伊斯曼还据此于1939年初预言,斯大林和希特勒终将“同流合污”[5]。

“莫斯科审判”使许多以往政见不同的知识分子在对待苏联的立场上逐渐趋于一致,他们纷纷表示赞同或响应将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与极权主义联系在一起的看法。1939年春,这些知识分子组织了“争取文化自由委员会”,发表了反对任何形式的极权主义的“声明”。这个声明称,虽然“极权主义贴着不同的标签,有着不同的颜色,但它却始终憎恨自由主义思想。极权主义思想在德国、意大利、俄国、日本和西班牙已经扎根”,“除非与极权主义做不懈斗争,否则它将扩散到美国”。包括约翰·杜威、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等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尤金·利昂、马克斯·伊斯曼等左翼知识分子在内的140多人在这个声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6]67-68。

二、“独裁”而非“极权主义”

“莫斯科审判”促使美国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将苏联视为极权主义国家,同时他们的宣传和美国媒体对莫斯科审判的不断报道也令这种看法在美国社会流传开来。不过,在30年代中后期,这种观点在美国还没有占据主流地位。在大部分美国人看来,虽然斯大林和希特勒的统治方式都是独裁的和残暴的,但苏联当时仅仅将这种统治限于国内,其外交政策目标不是向民主国家输出共产主义,而是联合民主国家遏制法西斯国家的侵略野心,因此,对民主国家的安全没有构成威胁。法西斯国家则不同,不仅其对外政策目标是用武力扩张法西斯制度,而且已经采取行动将这一政策付诸实施,这就直接威胁到了世界和平与民主。于是,在德意日法西斯国家的一系列侵略扩张行径引发严重战争危机的情况下,多数美国人在它们与苏联之间作了区分。

以同情苏联的自由派刊物《民族》和《新共和》的编辑为代表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就反对将苏联列入极权主义国家的行列。当然,他们不是不怀疑莫斯科审判的合理性,不是不反对苏联的政治恐怖,大清洗的“血腥”和“残暴”同样令他们感到震惊和不满。但在他们看来,法西斯主义的增长使击败希特勒变得更为重要。正如美国左翼作家、评论家刘易斯·蒙福德形象表达的:共产主义不过是“虚假的妖魔”,法西斯主义才是“真正的敌人”。因此,就在争取文化自由委员会发表“反极权主义”声明后不久,400名美国著名知识分子于1939年8月14日发表了一封共同签署的公开信,批评将苏联与德、意法西斯国家等量齐观的做法,称这种观点是带有“幻想的谬论”。公开信还称,苏联永远是反对战争和侵略的堡垒,一直在为争取一个和平的世界秩序而努力[7]149,176,183,184。

对于美国普通公众来说,尽管媒体对苏联发生的“莫斯科审判”进行了大量报道,但总体来看这一事件在他们中并未产生太大影响。这一点从美国公众对待西班牙内战双方的不同立场上可以明显看出。1938年12月30日盖洛普民意测验显示,76%的被调查者支持共和政府,其余24%支持佛朗哥叛军[8]49。众所周知,西班牙共和政府不仅有共产党人的公开参政,而且在内战中还得到了苏联的支持,但民意测验的结果表明,这些因素并未招致大部分美国公众对共和政府的反感。由于共和政府上台执政所走的合法民选道路符合美国式的民主标准,这使多数美国人相信它与受德意法西斯支持的佛朗哥叛军之间的战争是一场“民主”反对“法西斯主义”的斗争,而非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两种邪恶势力之间的斗争。不仅如此,苏联还因对民选共和政府的支援而被不少人看做在帮助捍卫民主制度,抵制法西斯势力的侵害与颠覆。可以说,正是30年代中后期苏联在外交政策上表现出的正义姿态和行为使美国公众在对待它和法西斯国家间存在着显著的态度差别。例如,1939年1月3日的盖洛普民意测验显示,相对于纳粹德国,压倒多数的美国人的立场更倾向于支持苏联,在被问到“如果德国和俄国间爆发战争,你愿意看到那一方获胜”时,83%的人选择俄国,17%的人选择德国[8]132-134。

由此可见,尽管在多数美国公众看来,苏联是推行恐怖政治的独裁国家,但很多人也认为它是与法西斯国家不同的独裁国家,至少它仍是一个奉行非侵略性政策的国家,甚至在不少人眼中苏联还是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力量。同样,也正是由于二战爆发前后苏联在外交政策上的急剧转变,使得美国社会对它的看法发生了骤然改变。

三、共产主义与极权主义的融合

1939年8月23日,苏联与德国了签订互不侵犯条约。随后两国出兵瓜分了波兰。同年11月底,苏联又发动了对芬兰的侵略战争。苏联在外交政策上的这些重大变化和举措最终使人们将之与极权主义完全联系在了一起。

苏联采取的上述外交政策和军事行动使那些曾经为苏联国内政策辩护并反对将其称为极权主义国家的人们感到震惊和愤怒。在他们看来,此时的苏联已不再是捍卫世界和平与民主的反法西斯国家,而更像是它的反对者们所声称的“极权主义国家”,因为苏联与德国的“合作”表明,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在意识形态和最终目标上的差异对这两个国家而言没有什么实际意义[6]102,正如当时一个典型的社论指出的,“意识形态……不过是骄傲的独裁者为其帝国主义政策服务的伪装”[9],很难用它来作为区分苏联与纳粹德国的依据。

虽然苏德条约签订后也有弗里德里克·舒曼这样的少数人通过“慕尼黑阴谋”和英法绥靖德国来为苏联辩护,认为苏联只是在维护自身的安全[7]200,但随着苏联对波兰的入侵,人们再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去为它辩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强调共产主义与法西斯主义间的共同之处。不久后爆发的苏芬战争,更是彻底摧毁了苏联的正义的反法西斯形象。

苏芬战争爆发后,美国政府和媒体都在称赞芬兰是在为“全人类的自由而战”,“是在反对共产主义的红色恶魔”[10]。就连以往对苏联态度温和的罗斯福总统也严厉批评苏联的侵略行为,称苏联正在被一个独裁者所统治,并与另一个独裁国家结盟,入侵弱小的、民主的邻国[6]194,195。从苏芬战争结束到德国进攻苏联,美苏关系一度陷入低潮。从1939年底开始,美国也像对日本一样对苏联实行道义禁运。

美国公众也强烈反对和谴责苏联入侵芬兰的行为。在他们看来,苏联发动这场战争毫无道理可言。在绝大多数美国人看来,共产主义的苏联同纳粹主义的德国一样,都是邪恶的国家,都是对世界民主制度的严重威胁。因此,尽管公众仍不愿美国卷入欧洲事务,但1940年3月中的一次民意测验显示,70%以上的美国人支持芬兰在美国销售公债,以筹集资金反对苏联的入侵[8]197,213。

即便像《民族》和《新共和》的编辑这样以往很少指责苏联的知识分子们也因苏芬战争改变了态度。苏芬战争的炮火毁灭了他们对苏联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使他们不再承认苏联与纳粹德国间存在区别。《民族》的驻外记者、被看做共产党“同路人”的路易斯·费希尔对苏联态度的变化,可视为典型。在1941年所写的个人传记中,费希尔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对大清洗和苏联制度中存在的其他弊端一直保持沉默:因为他当时将苏联看做反对希特勒的唯一真正力量[6]181。苏德条约签订后,费希尔起初犹豫不决,认为这似乎是英法领导人的姑息政策迫使斯大林采取的一个无奈之举。但是,当苏联入侵芬兰后,费希尔对苏联不再存有幻想,从此他变成了苏联的强烈批评者[7]198,199,201,206。在费希尔看来,此时的苏联与法西斯国家已经没有区别了——二者本质上都具有侵略性[6]182。

可以说,从苏德条约到苏芬战争,整个美国社会对苏联形成了新的共识。过去,大部分人只是将苏联看作是一个独裁国家,现在似乎找不到什么理由将它排斥在极权主义国家的行列之外。“因为苏联对一个民主国家的入侵使得在形式上很难发现它与德国、意大利和日本这些法西斯国家间的不同之处”,于是,当苏联代表的共产主义、德国代表的纳粹主义和意大利代表的法西斯主义都被划在“极权主义”的范畴中时,几乎听不到什么异议了[7]200,201。从1939年秋到整个1940年,美国数十个自由主义者组织和工会先后通过了反对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等不同“颜色”的极权主义的决议,并禁止共产党人和法西斯分子担任组织的官员[11]。正是在这种社会气氛下,1940年初弗里德里克·哈兹利特·布伦南发明的“共产—纳粹”这一短语[12],很快流传开来。同时,“红色法西斯主义”也在苏芬战争后变成了流行词语。

虽然在不久后的美苏同盟时期,美苏官方间的和谐及美国媒体对苏联红军英勇作战和苏联人民勇敢保卫祖国的集中报道,使美国社会很快转变了对苏联的不良印象,大多数人不再将苏联描述为与法西斯国家同样危险和邪恶的极权主义国家,但是随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结束,苏联在苏德条约时期推行扩张性防御政策的恶果重新显露出来。

二战后初期,为争取公众对冷战政策的支持,美国政府和媒体在制造反苏舆论时,针对苏联普遍使用了“极权主义”一词,而不是“共产主义”。因为极权主义更容易让人们将苏联与德意日法西斯国家联系起来,更容易让人们想起极权主义国家在二战中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巨大灾难。杜鲁门政府还有意将苏联对东欧的控制同纳粹德国对欧洲的蚕食相提并论,以便唤起美国公众对苏联扩张极权主义的恐惧,为其推行遏制政策赋予合理性:这将防止30年代英法姑息德国而导致战争灾难并危及民主制度的错误再次发生。正是有效地利用了防止极权主义暴政的“重演”作为遏制苏联对外扩张的理由,杜鲁门政府得以成功改变了多数美国人期望美苏战后继续合作的观念,使公众迅速转向支持对苏采取强硬政策。

[1]朱庭光.法西斯体制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320-324.

[1]朱庭光.法西斯体制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320-324.

[2]Philip J.Jaffe.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Communism[M].New York:Horizon Press,1975:32-33.

[3]Harvey Klehr.The Heyday of American Communism——the Depression Decade[M].New York:Basic Books,1984:360.

[4]Benson L.Grayson.The American Image of Russia,1917-1977[C].New York:Frederick Ungar,1978:146-148.

[5]William L.O'Neill.A Better World——the Great Schism:Stalinism and the American Intellectuals[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82:15.

[6]Thomas E.Lifka.The Concept“Totalitarianism”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1933-1949:Vol.I and II[M].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Inc,1988.

[7]Frank A.Warren.Liberals and Communism:The“Red Decade”Revisited[M].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76.

[8]George H.Gallup.The Gallup Boll:Public Opinion 1935-71:vol.1(1935-1948)[M].New York:Random House,1972.

[9]Eduard Mark.October or Thermidor?Interpretations of Stalinism and the Perception of Soviet Foreign Policy in the United States,1927~1947[J].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89(4).

[10]Les K.Adler.The Red Image:American Attitudes toward Communism in the Cold War Era[M].New York:Garland Pub,1991:59.

[11]Maurice Isserman.Which Side Were You On?The American Communist Party During the Second World War[M].Middletown,C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2:44-45.

[12]Leslie K.Adler and Thomas M.Paterson.Red Fascism:The Merger of Nazi Germany and Soviet Russia in the American Image of Totalitarianism,1930’s—1950’s[J].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70(4).

[责任编辑 孙景峰]

K712.54

A

1000-2359(2010)03-0136-04

王培利(1969-),男,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天津外国语大学涉外法政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历史地理、中西方文化比较。

201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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