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桢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上海200235)
先秦人性论中的君子与圣人
池 桢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上海200235)
根据自身对人性问题的认识,先秦诸子论述了一个完美或者接近完美的人,也就是君子或者圣人。君子拥有一个以仁爱为根本的综合性的人格系统,其中包括:充沛的爱心、豁达的心态、快乐与宽容、坚守原则以及充满自信。圣人则拥有比君子更高级的人性境界,掌握了事物最根本的规律。但是在先秦文本中,圣人不是一种神性的存在,它在人性的范畴内被定义和讨论,其关注的焦点是个体生命的完整性。
君子;圣人;人性
先秦人性论的最终目的是建设一个美好社会。而要真正实现这一点,就需要让个体生命有所提升,接近人性理论所期许的标准。先秦思想家根据自己的观点,确立了人的“标杆”——个完美或者接近完美的人。一般而言,这样的人被称为“君子”或者“圣人”。
站在“标杆”对立面的是“小人”。在先秦语境中,“小人”意指人性处在不完美的状态。荀子说:“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1]31对利欲不加限制的追求是“小人”最明显的标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对人性持一种经验主义的冷静态度的荀子认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人性自身是相对脆弱的,特别是面对外部诱惑时,似乎每个人都有成为“小人”的可能性;一个是当时正值乱世,社会风气败坏,人的欲望受到的约束非常弱,人更有可能成为“小人”。所以,他说:“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1]40这里当然不是讲人生来就是小人,就如同荀子并不是真正的性恶论者一样。荀子认为,小人出现的最根本原因是人没有适当地抑制自己的欲望而太过放纵。荀子说:“纵情性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1]92“学”在荀子的人性论中是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指的不单单是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指人应该积极地去引导人性发展的过程,努力避免性情欲望有可能带来的危险后果。这就要求人,特别是身处乱世的人,应该有一种“内向的”功夫,通过刻苦的精神修养来疏导自己的性情和欲望。
如此看来,乱世中君子的人格就显得弥足珍贵。先秦文献中“君子”出现的频率很高。在一定量的文本的基础上,从人性论的角度出发,我们把“君子”看作一个以仁爱为根本的综合性的人格系统。
在当时的思想家眼中,一位君子心中必然充满了爱心。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2]2670对动物尚且如此,对人又会怎样呢?“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2]2691。荀子说:“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1]131一个有爱心的人不会为了自己有所成就而伤害他人的生命。真正的君子,“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1]63。就像天地温和地养育万物一样,君子在爱敬的基础上与所有人友好相处。墨子说,一个君子,“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3]80。一个人如果从政,就立志成为给人民带来福祉的君主,或者做一个忠诚的下属;在家中,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或者是孝顺的儿子、友爱的兄长、尊重兄长的弟弟。有这些理想的人,必定有一颗博爱的心:“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3]70君子的梦想就是通过兼爱和互利,带领所有人脱离贫穷混乱,走向富裕和平。
在仁爱之心的基础上,君子会养成一种豁达的心态。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4]2484一个心胸坦荡的人——“君子”,当然不会像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小人”那样,为了财富、名誉和地位的得失起伏而忧心忡忡。一个君子关注的是自我是否在能力、品德等方面有所进步,而不在乎别人是否了解和认可自己,所以《论语》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4]2518因此,君子就不会为了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何而烦恼:“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4]2457有了这样的心态,人无论处在顺利还是处在困难的时候,都不会有剧烈的情感波动,都会保持内心的平静,从容行事。这就是荀子说的“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1]72。君子很多时候看起来很自我,不在意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吕氏春秋》中说:“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见敬,爱人而不必见爱。敬爱人者,己也;见敬爱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己无不遇矣。”[5]158这种“自我”的态度并非孤傲和自以为是,而是讲,只要所作所为符合原则就可以,至于其他人会对自己怎样,并不重要。我去尊敬其他人,并不是为了换回同等的尊敬;我去关爱他人,也不是希望他人会一样地爱我。当我们不看重别人的回报的时候,我们的内心就变得开阔了。这种态度是君子对现实境遇的超脱。
豁达会带来快乐。这种快乐不是简单的快感,而是一种既大且永久的精神境界。孟子说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2]2766如果没有豁达和博大,这又怎能实现呢?而实现了这一点,的确会有非凡的快乐。并且,一个不在乎个人的名利得失的豁达的人,他超越了烦恼,所享有的快乐是持续终生的。《荀子》中有一段孔子与子路的对话:
子路问于孔子曰:“君子亦有忧乎?”孔子曰:“君子其未得也,则乐其意,既已得之,又乐其治。是以有终生之乐,无一日之忧。小人者其未得也,则忧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也。”[1]350
这里,对君子来说,得与不得都是快乐的。没有什么具体的收获,会为了自己的坚持和奋斗而在精神上感到愉悦;有了成果,则对其感到欢欣鼓舞。人的一生无非是得失两种状态,如果对两种状态都感到快乐,那么人生就永远是美好的。可是“小人”——没有豁达心态的人——却不是这样:两手空空的时候,苦思冥想如何有所收获;等到拥有的时候,又为了有失去的危险而焦虑不安。那么,无论是得到还是失去,他都生活得很不愉快,生命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中去。
与豁达相伴的是宽容。荀子说:“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接人则用抴。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众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1]54这里,“绳”比喻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就像是木匠做工使用墨绳一样,务求精准,不能有丝毫偏差;“抴”则指的是对待他人要宽松,不必苛责。做到这一点,君子个人就可以成为天下的楷模,同时又有一颗博大的心,容得下所有的人。君子自己贤能,却能够和能力疲弱的人相处;君子自己充满智慧,却能够和愚笨的人共事;君子自己博大,但不和浅薄的人对立;君子自己出类拔萃,却能友好相待平庸的大众。这就是“兼术”——宽容天下的方法。人心中有了宽容,就不会为了个人的利害得失而和其他人发生冲突,所以《墨子》中说:“子夏子徒问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无斗。’”[3]258
君子行走人间,以豁达宽容的态度待人处世,同时在内心中坚守自己的原则。正是这原则的存在,让君子获得了无忧无惧的乐观态度,更能以平静的心态看待一切人与事物。司马牛向孔子请教君子的问题。孔子说:“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4]2503当人做到问心无愧,也就是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所遵奉的原则的时候,他还会对什么感到担心害怕呢?这个原则就是“道”——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只要不违背它,人活着就无所畏惧。君子的一生就是追求“道”的实现和发扬光大,所以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4]2518那么,这个“道”究竟是什么?孟子清清楚楚地给了我们答案。他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2]2730君子和我们普通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不同之处在于他可以在心中保存一些美好的品质,这就是仁爱和礼。仁爱和礼是哲人眼中的“道”——人性的根本。它们是通往美好人生的必由之路,也是获得完美存在的必经之门。君子的杰出之处就是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把仁爱义礼作为人生的原则以指导实践:“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2]2745这些原则在君子的人性中牢牢扎根,正所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2]2766。在这一坚实的基础上,君子可以约束自己的欲望,引导人性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君子之能以公义胜私欲也”[1]22,从而在一个充满了诱惑和罪恶的乱世显示出卓尔不群的一面。对于一个真君子而言,他不会因为现实的苦难而放弃这些原则。在孔子和荷莜丈人的著名对话中,孔子在最后表明了他对原则的坚守:“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4]2529
坚守原则会让人自信。墨子说:“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3]1-2君子即使身处民间,和普通人为伍,也不会怨天尤人,因为他坚信自己人生原则的正确性,也相信最终会有机会让大多数人分享自我的成就。君子自信但不极端,对于自身的错误和不足,敢于改正。孟子说过:“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2]2698这里的“古君子”指的是真君子,他们不会隐蔽自己的错过,他们的言行是清亮的,外人可以看到。有过错,就加以改正;这样的努力,会为他们赢得更多的尊重。而那些伪君子,要么对错误遮遮掩掩,要么为过失诡辩。这样做,最终将失去人们的信任。
在先秦思想家的表述中,君子经常是作为一个美好品格的综合体出现的,他的身上同时具备了多种美德。荀子说:“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君子贵其全也。”[1]11-12要想成为人性的标杆,仅仅具有一两种美好的品格是不够的,所以要成为一个君子,必须集多种美德于一身。这种综合在先秦文本中很常见。比如,《论语》讲,君子之道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4]2512。君子同时是一个仁者——博爱天下,不担忧个人,是一个智者——有大智慧,不会被事物轻易迷惑,也是一个勇者——为了道义而无所畏惧。《荀子》也认为:“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慎其身。”[1]10君子不会孤傲到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也不会故意遮掩增加神秘感,更不会盲目冲动,而是自始至终保持谨慎。君子人格的完整与美好并不在于超越人类存在的神性,而是对人固有的性情欲望加以约束和引导的结果,所以才显现出非凡的色彩。这就是荀子说的:“君子……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交亲而不比,言辩而不辞,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1]24君子和普通人一样,也害怕祸患,但为了道义他不怕付出生命;他也有利欲,但不会违背原则行事;他也会和某些人比较亲近,但不会结为朋党;他也会口若悬河,但不会变乱是非。正因为此,他才会显得与众不同。真正的君子,达到了一种境界,荀子把它称为“至文”:“君子宽而不僈,廉而不刿,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1]25“至文”就是说君子的人格在各个方面都不违背原则,同时又不刻板僵硬,在人生当中,处处收放自如,更形象的说法是:君子成了一块集合仁、义、行、勇、情的美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1]351。这里,仁爱、智慧、坚贞、积极作为、勇气,连同不隐匿自己的过失与不足——这或许可称为真诚,都体现在君子身上。
君子是否已经达到了人性最完美的境界?在先秦时代,答案是否定的。这个时代的哲人,设想了更完美的状态——“圣人”。圣人和君子似乎处在不同的层级上。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4]2522圣人之言让君子产生畏惧的原因或许是圣人拥有更高级的智慧。荀子说世上有四种不同的智慧——“圣人之知”“士君子之知”“小人之知”和“役夫之知”[1]297。其中,士君子之知是“论而法,若佚之以绳”,也就是有自己的原则、掌握一定的事物的规律;而圣人之知则是“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显然,这里的圣人掌握了万事万物最根本的规律,也就自然让君子感到有所畏惧。
但是,圣人并没有被规定为一种神性的存在,而是在人性的范畴内被讨论的,“圣人,人伦之至也”[2]2718,“圣人者,道之极也”[1]237。圣人并没有离开人类社会,而是代表了一种比君子更完美的人类存在。《庄子》说:“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6]461君子成为人类社会的楷模,因为他把仁义礼乐等相对具体的道德性原则作为规范人类存在的圭臬,努力使自己成为这些原则的体现者和推行者,圣人则在更广阔和深刻的层面上解读人类的存在。圣人追求人的完整性。孟子说:“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2]2770我们把这段话理解为:人类存在包含了“形”——物质性存在——和“色”——精神性存在两个过程,完美的人会把这两个过程都完成,最终实现精神和物质的统一。圣人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非常少的。在孟子看来,只有尧舜这些远古的帝王以及孔子——也可能包括了他自己——才称得上圣人。其他的思想者似乎降低了要求,认为人如果能够在精神上完满,也可以成为圣人。荀子说:“此其道出乎一。曷谓一?曰:执神而固。曷谓神?曰:尽善挟治之谓神,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神固之谓圣人。”[1]84这里的“神”应该是精神性的,具体到人性论,它就是对人类存在完整性的渴求。庄子的表达相对简练:“神全者,圣人之道也。”[6]195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先秦文本里追求“神全”或者“神固”并没有弃绝具体的人,它实现的手段是如何让现实的人的生命完整。精神性存在和物质性存在不是对立的,或者说不是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是整合起来。这在庄子的一句话里体现得非常突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6]225引导“情”——情感和欲望实现,帮助生命获得完整和快乐,最终成圣。人不能压抑自我的生命,而是应该“适欲”。“适”一方面指必要的满足,一方面指要有必要的引导。圣人和普通人是一样的,他不是那种放弃了生命形式的超人,而是知道如何合适地满足生命的各种要求。“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5]16。“得其情”,也就是对人的各种欲望有正确的认识,并知道如何加以调节。
这种对人生命完整的关注,体现了圣人的大爱。《吕氏春秋》中说:“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5]14圣人在意的并不是要为人创立一个幸福的彼岸世界,而是如何让众生在现实中好好生活。从这一点看,圣人就像上天和大地一样,为万事万物的繁衍生息创造条件:“能象天地,是谓圣人。”[7]33圣人与大众的关系,就如同慈爱的母亲对待弱小的孩子,所以有哲人说:“圣人之于万事也,尽如慈母之为弱子虑也。”[7]111圣人希望的是在同情心的基础上拯救乱世中的生灵,这就是老子说的“是以圣人常善救人,而无弃人;常善救物,而无弃物”[8]15-16。但是圣人爱心的表达却十分特殊。君子也有救世的情怀,他的方式是通过个人的努力作为去规范人性的发展,最终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圣人则让人们回归自然,不再受外部力量左右,真正实现人性的完整和自由。这正是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8]3的精义。“天地不仁”并非说天地没有爱心,而是说如果真正关心万物的成长,就应该尽可能地不去干扰它们;“圣人不仁”也不是说圣人对人类社会没有爱意,而是讲如果赋予人一种自然性灵的生活方式,他们反倒更容易获得快乐。君子和圣人的区别在这里显现了:君子的仁爱是一种“小爱”,它是具体的手段,让社会从动荡中回归平静,但不能够从根本上解决人性完整的问题;圣人的爱是“大爱”,它帮助人从精神的层面获得完整,并期许随着精神完整的获得,人们会真正自然地生活,社会由此进入平静祥和。
[1]荀子集解[M].香港:中华书局,1978.
[2]孟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墨子闲诂[M].香港:中华书局,1978.
[4]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吕氏春秋[M].香港:中华书局,1978.
[6]庄子集释[M].香港:中华书局,1978.
[7]韩非子集解[M].香港:中华书局,1978.
[8]老子注[M].香港:中华书局,1978.
[责任编辑 孙景峰]
K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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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0)05-0017-04
池桢(1975-),河南郑州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思想史研究。
2009-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