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的异化
——解读话本小说《高才生傲世失原形》

2010-04-07 17:12杨宗红
关键词:门第士子原形

杨宗红

士子的异化
——解读话本小说《高才生傲世失原形》

杨宗红

话本小说《高才生傲世失原形》通过高才生化虎的故事,客观上展示了门第、科举制度、封建官僚制度下士子精神焦灼和人格分裂以及被异化后的苦痛,其内涵具有超越历史的审美意义。

异化;门第;科举;痛苦

巴赫金·沃洛诺夫认为:“人的任何语言活动产物,从最简单的日常诉述到一部复杂的文学作品,就一般本质因素而言,都决不是由说话人的主观体验所决定,而是由发生这一诉述的社会环境所决定的。”晚明东鲁古狂生的话本小说《高才生傲世失原形》的主旨是告诫世人不可有所恃,“有所恃,必败于所恃。”小说来源于晚唐人张读的文言小说《宣室志·李徵》,联系张读和东鲁古狂生所生活的时代,却能发现表层下更有意味的内涵:封建门第观和科举制度对士子的异化。由于小说缘于对唐人小说的改编,小说中既有对唐代社会反映,又有明代社会的影子,故在分析时,要兼顾唐、明两代而在不同的地方有所侧重。

李微化虎是封建等级制对士人异化的结果。小说特意强调李微是陇西人,“皇族之子,家于虢略”。众所周知,唐代讲究出身、郡望、注重门第。李唐王朝建立,为了提高自己的门第,将自己说成是陇西李氏。唐太宗时,规定写《氏族志》的标准“崇重今朝冠冕”、“止取今日高下作等级”(《旧唐书·高士廉传》)。然而,诚如陈寅恪所说:“李唐先世若非赵郡之郡望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唐代,“新贵”士族地位虽然为政府的权威所确定,但未被民间广泛接受。李唐虽跻身于陇西李氏并有政治地位优势,但基于其“破落户”与“假冒牌”,他们仍然被自视为正统的其它士族所轻。从小说中看,李微作为陇西李氏之一员,有皇族高贵的血统,但并不因此而被看重。

在唐代,经济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门第观念。出身高门而失势者也被人轻视。如陇西人李揆“代为望族”,曾被肃宗称为“门第、人物、文章,皆当代所推”,后来受排挤,“江淮养疾。既无禄俸,家复贫乏,孀孤百口,丐食取给。萍寄诸州,凡十五六年,其牧守稍薄。”(《旧唐书·李揆传》)李徵是陇西李氏成员不假,有皇室尊贵血统也不假,但李微“以皇族高才,屈迹下僚”,当了几年小官后,“家居岁余,宦囊已空。迫于日用无资,只得思量出游,打知交的抽丰,冀有所获。”但由其经济地位,所以在正统的士族之士的眼中,李微只不过是暴发户似的皇室成员中的无权势的破落之家而已。

根深蒂固的门第观使部分李唐士族之人瞧不起其它寒族之士。如前所讲李揆,其始秉政之时,“侍中苗晋累荐元载为重官。揆自恃门望,以载地寒,意甚轻易,不纳,而谓晋卿曰:‘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麞头鼠目之子乃求官。’”李微亦然。只不过他未能掌权而已。当他与“俗吏”为伍时,“常郁郁不乐。益为倨傲,轻诋狎侮,无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甚至骂他人:“我皇家子,才高迁固。君等虽喙长三尺,而手重五斤,为是何物,乃竟与我伍邪!”程国斌先生指出:“唐五代的举子、进士生活在比较开明的时代中间,社会压力较轻,再加上对自身修养的要求不太严格,因此,恃才傲物的现象相当普遍。”李微的行为,正是缺少深厚文化底蕴而为山东士族所鄙视的李唐士族士子的一种表现。“关陇集团的贵门,包括李唐皇室在内,都不具备优良的文化传统”。“暴发户”或新贵士族的身份让李微既被文化显族孤立,也让他自我孤立于非文化显族成员。

李微化虎,也是科举制度对士子异化的结果。“唐开元以前,未尝尚进士科,故天下名士杂出他途;开元以后,始尊崇之,故当时名士中此科者十常七八。”(《日知录·进士得人》) ,“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唐摭言·散序进士》)士族们虽拥有旧士族的姓氏,却不复拥有旧士族的特权地位和隆遇。故李微虽出身皇室,却必须通过科举入仕而不能以门荫入仕。

“学而优则仕”是古代士人理想的人生模式,也是传统儒家的经典之谈。李微也走了这条道路。“他少年博学,诗词书翰,无有不工,真是个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当时之人,也说他是个才子,不敢与他抗衡。”当他出游时,“然他平日原有才名,人皆敬重的。”游金陵时的题咏,“人人称赞。”当他变虎以后,所记平日之文近二十章“文理甚高”,临时作诗,亦甚高远。所以,李微的确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按“学而优则仕”的理念,他以为功名二字在手,谓卿相立致并非是虚言。

虽重视自我尊严、自我价值的体认,却又把维护自我尊严、实现自我价值的希望寄托在科举考试上。由于朝庭开科取士的名额有限及其它种种局限,并非所有有真才实学的才子都能如愿以偿,不少士子一考再考,至老不第。唐代科举考试有其弊端,那便是“温卷”与不糊名制度。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记载:“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唐科举,每年录取的进士不过二十余人,而每年参与考试者逾千。天下士子如此多,要想取得进士何其难!据《金华子杂编》卷下,“中朝盛时,名重之贤指顾即能置人羽翼。”如咸通中,路岩作相时,高湜为主考,所录进士中,路岩的“关系户”就多达十五人。科举体制的壅滞与科场情弊的泛生, 给士人的科举历程带来了极大的生存压力与困惑, 也强烈地冲击着士人自身对科举“学而优则仕”的文化目标的认同。出于“求仕”的实利性与生存需要, 大多数士子为了能考中进士,跻身于士大夫之列而勤于干谒。“温卷”与不糊名制度为试官徇私舞弊提供了便利,也为士子的钻营提供了机会。《旧唐书》载,玄宗时,“考功举人,请托大行,取士颇滥,每年至数百人。”中唐以后,举子们争相“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陈诗,唯希咳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觅为自求之称,未是人知之辞”。穆宗时,“每岁策名,无不先定”。唐末,举人们更是“不问士行文艺,但勤于请谒”(《北梦琐言》),“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骞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曰:‘求知已。’”(《文献通考·选举考二》)还有行贿者:“侍郎郎君有切故,要钱一千贯,致及第。”(《太平广记·李君》)甚至在行卷之作中还有抄袭者:“卢司空钧为郎官,守衢州。有进士贽谒,公开卷阅其文十余篇,皆公所制也。”(《唐语林》卷七)总之,文士为了科举及第,或干谒、或行贿、或抄袭、或请人代作。科举考试缺乏公平与公正。宋人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说:“盖自唐以来,主司重素望,故文场一启,而投递纷然,举子之升黜固自有定义矣,虽禁挟书传义奚为哉?……举子祈之于前,主司录之于后,公论何在乎?”明代没有“温卷”之习,却仍有请托、奔竞之风:“今天下之士奔竞之习未止,而廉退之节少见,岂世道日降而人不复古欤?”(《古穰集·拟上执政书》)“士无节义之守,而奔竞成风。”(《明经世文编》卷二五一)此风之下,科举甚为腐败。正如《明史·选举二》所云:“其贿买经营、怀挟倩代、割卷传递、顶名冒籍, 弊端百出, 不可穷究。”

再看李微。小说写李微狂,连对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都不肯逊让一头。虽弱冠时领了张荐,贡至京师,“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从中透出的信息是:李微自以为才高,没有走“温卷”、干谒之路。且“徵性疏逸”,所以,他也不屑于走此之道。在不公平的竞争中,他多次失败。科场的困顿,刺伤了他本就狂傲的心灵,也激起他极度的自尊和自负。“李微一次不中,便骂一次试官,道他眼瞎,不识文字。”“黄口孺子,腐烂头巾,都中了去。我辈如此高才,沦落不偶,看他们有何面目见我!”当然,试官并不一定是眼瞎或不识文字者,中第者不一定都是走过后门的无用之才。不过,李微科场坎坷,其中原因之一应是他恃才过甚,不肯随大流。李微之狂,在考功名之前,是恃才而狂;不第后,是过分执着于自我人格独立的心态与世俗社会要求文士自贬人格干谒权贵以获取功名的世风悖离所引起心灵煎熬的外在反映,仕途上的挫折促使他们狂傲情绪更加偏激。在狂傲、怪诞的背后,是被异化的痛苦与被疏离的空虚,是理想破灭后为了慰藉心灵痛苦的烟幕弹和为保持心理平衡采取的自我调节手段,是因科举失败带来的失落感和苦恼情绪的变相。他以狂放怪诞的行为向整个社会显示自己的存在与非同一般,努力地表达着个人的不满与抗争。

小说中提到李微失第的另一原因。“只因他恃才过甚,不肯俯就这科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误,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剥放。”唐以诗赋取士,相应带来浮华之习。《唐摭言》卷五云:“近风偷薄,进士尤甚。”而在科举考试中,则要求“敦古质,断浮艳”。浮艳的文风往往受到试官的排斥与冷遇。毕竟,李微化虎故事来源于李徵化虎故事,在《李徵》中,并未有此一说,很显然,其中有明代的八股取士的缩影。根据《明史·选举志二》,应考文章略仿宋朝时的经义,以古人语气与思维写作,文体采用格式要求非常严格的八股文。八股取士对文章的内容、程式都有明确的规定。试文格式的形式化,程朱之文成为天下士子的敲门砖。“天下之人唯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贵, 此之谓学问, 此之谓士人, 而他书一切不观” (《日知录·十八房》)。何良俊曾感慨道:“读千篇旧文,即取青紫, 便可荣身显亲,扬名当世;而体认圣经之人,穷年白首,饥冻老死,迄无所成” (《四友斋丛说·经三》)。李微自以为才高八斗而不肯俯就科目程式,使其所考“不合式”,且又浮躁,自然不中。

科举使人显身扬名、改变自身及其家庭的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社会出路的狭窄以及士人自身生存能力的相对低下, 使“科举”几乎成为士人跻身仕途的唯一途径。士人身上,背负着家庭的、家族的厚望,思想压力相当大。“贡、监、生员等,奋志芸窗,希心挂籍,或贫而辍馆,远道盈千;或老而观场,背城战一。少年英俊,父兄之智责难严;壮岁飞腾,妻孥之属望尤切”(《明斋小识·录遗告示》),一旦不第,“非独朋友弃置,亲戚不顾,虽某亦自疑之。所谓潦倒无成, 龌龊自守,骎骎然将日寻矣”(《文征明集·谢李宫保书》)。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科举失利后,一些士子怨尤与失落都达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每每“落第归来时,……流尘满面,心灰气阻,体倦神疲,……往往有因羞致怒,厉声大闹、打损器具者”(《闲居集·封孺人李妻路氏墓志铭》)。为了科考,李微奋斗了十多场次。长期的科考疲惫了他的身心,也疲惫了他的家境。幸运的是,李微终于在第十一次考中了,哪怕名次不高。因其自高,“任满而归,并无资业。” 因其狂妄,任满而不得进京调补,又“居家岁余,宦囊已空。迫于日用无资,只得思量出游,打知交的抽丰,冀有所获。”李微以为凭自己真才实学就能“应荣”、“宜禄”,获取朝廷俸禄而显身荣家,他错了。才高气傲的他迫于生计,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带上“应荣”、“宜禄”两名仆人走上干谒之路。

从小说来看,李微的干谒行为是以自己的诗文作品来博取权贵的欢心和赞誉,从而扩大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和获得赏赐馈赠。不管李微漫游是否得到他人敬重,但干谒本身就有屈已就人的趋向。屈已交病,一向傲放不羁的李微跪倒在尘埃之中,高才命穷, 庸才运勇,现实令他倍感屈辱与愤懑。干谒的结果使他有了三千金,屈辱总算有了收获。但是,这种屈已就人的生涯成为他内心的深痛。“一路行时,又想起做官时事。向来那些怨愤懑之意,又复形之于言色。”

乌纳穆诺说:“我们享乐的时刻,我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在这个时候,我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存在体,我们隔离了自己。唯有藉着受难,我们再一度成为自己的中心,我们再回到自己。”李微疯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才华与处境的相悖、身份等级与经济条件的反差、同年和同僚的高高在上和他的卑贱低下形成的巨大反差给他带来强烈的心理压力,李微找不到快乐,他只感到社会的不平,社会对他的迫害。李微疯了。他发起狂来,“咆哮叫跳,如虎如狼。”十余日后,他变成了老虎。

李微因疯而成虎而非其它物,与科举考试及自身仕途遭遇有关。唐代,科举考试所发的皇榜叫作“虎榜”或者“龙虎榜”。此外,士子及第有“烧尾”的风俗,唐封演《封氏闻见记》记载:“士子初登荣进及迁除,朋僚慰贺,必盛置酒馔、音乐以展欢宴,谓之‘烧尾’。说者谓虎变人,惟尾不化,须为焚除,乃是成人;故以初蒙拜授,如虎得为人,本尾犹在;体气既合,方为焚之,故云‘烧尾’。”《唐语林·辑佚》也提到这点。《新唐书·苏瓌传》:“时大臣初拜官,献食天子,名曰‘烧尾’。”

李微中进士或拜官时,定然见过他人“烧尾”,可能自己也举行过“烧尾”宴。联系现实,回想往事,其间巨大反差引起他心灵的强烈震荡。变形往往是情感强化和外化的结果。当情感强度远远超出了通常的反应,当人堕入到情感的深渊里而为情所虏,人便不能再正确认识自己。现实际遇让李微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失败使之有被打回原形之感。在不得不为生活而干谒之后,这种感觉更为明显,终于,李微被打回了原形——从人回归于虎。

凡物只要丧失其自然本性即可谓其遭到了毁灭,李微丧失了为人的必要条件——人的外形,因而也丧失了为人的资格。与其它人化虎小说不同,《高才生傲世化原形》用了相当大的篇幅写李微化为虎后的心理与经历,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人被异化后的悲哀、无奈与痛苦。

李微之化虎,是不堪忍受心灵的痛苦而发狂的直接结果。化为虎,人所有的痛苦应当得到了解脱。可是,李微的痛苦没有得到解脱,反而强化了。李微被打回原形,只是形体上的改变,内心依然保持着人类的意识。这样,他就陷入了人兽之间的两难境地。李微为化虎而悲愤,也为自己的虎形而自卑自贱:“中心悲恸,几不欲生。”“但我不复为人,不得与君相见,徒增悲涕耳。”“我露其形,必致惊恶。我既不得为人,而复为人所憎,又何苦乃尔。”“跃而呼天,天不我怜;俯而泣地,地不我惜”,“我形虽虎,心犹人也。往昔之事,念念不忘。”为虎而人心,顾念亲情,感慨友情,不忘科举功名;有人心而为虎形,饮毛茹血、傲啸山林。明知人为同类而不可食却又为饥饿所驱,不得不食。因其为虎,有家不能归,妻儿不得顾,诗文不得传。“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诗高度地概括了自己化虎的无奈与悲愤以及对朋友的羡慕。化为虎后,拥有虎性,又有不曾泯灭的人性,让李微化虎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

总之,没有门第的自豪感也就没有天生的傲气;没有对科举、功名的渴求也就没有对世俗的愤慨;没有科第与权力角逐的失败就不会有打回原形之感。门第、科举、功名等最终导致李微的异化。异化后的李微没有得到解脱,反而因处于人性与兽性的两难之境而更加痛苦。小说《高才生傲世失原形》客观上展示的是科举制度下以及封建官僚制度下士子精神焦灼和人格分裂,其内涵具有超越历史的审美意义。

[1]巴赫金·沃洛诺夫.佟景韩译.弗洛伊德主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91.

[2]东鲁古狂生.醉醒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3:8.

[4]程国斌.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5]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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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g Zonghong

The Outstanding Scholar Losses His original Personality describes how an outstanding scholar becomes a tiger because of his overweening personality. It objectively reveals the scholar’s spirit anxiety and split personality under the circumstances of the family status,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s well as the bureaucratic system. The connotation in this novel has an aesthetic significance which is beyond the time limit .

alienation ; family status; imperial examination ; sufferings

ClassNo.:I207.419DocumentMark:A

宋瑞斌)

杨宗红,博士,副教授,贺州学院中文系,广西·贺州。邮政编码: 542800

1672-6758(2010)05-0107-3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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