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瑞
《诗经》305篇,其中有177篇为复沓结构,128篇为不复沓结构,可以说重章叠唱是《诗经》的主体,运用这一方法表达感情,在“国风”的诗篇中尤为突出,复沓的177篇中,有128篇出自“国风”,占“国风”总篇目的82%。
无论是整章重复,还是每章只重复几句,各章的词句往往重复,意思完全相同或基本相同,都只是少数词语发生变化,反复的表现同一主题。如果我们将一首诗每章中同一位置上变换的词放在一起就会发现一些规律,这些词或者是性质相同相近的事物,或者是同义词。
1.性质相同或相近事物的替换。
这类替换在“国风”中较为常见,在每章中同一位置上替换性质相同或相近的词,如《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第一章的“木瓜”被后面两章的“木桃”、“木李”所替换,它们虽不是同一种事物,但都是水果,这一性质是相同的。同时,在这首诗中,第一章的“琚”被后面两章的“瑶”、“玖”所代替,《说文》中:“琚,佩玉名。”“瑶,玉之美者。”“玖,石之次玉黑色者。”虽是质地不同,有好有次,但它们都是玉,属于同一类事物。
这一类中还有时间、地点名词的替换,如《卫风·考槃》共三章,每一章的首句是:“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考槃在阿,硕人之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涧,山夹水之处。阿,山坡。陆,高平之地。虽是不同的地方,但它们都是地点名词。
2.同义词替换。
同义词替换,即每章中同一位置上的词是同义词,它们的意义是相同的,可以互相训解,表达同一个思想和内容。
(1)单字替换。
《慵风·墙有茨》每章的最后两句为:“所可道也?言之丑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鲁诗曰:“道,说也。”“读,说也。”韩诗“详”作“扬”,云:“扬,犹道也。”“道、详、读”三词均为说之义,是同义词。还有“丑、长、辱”的替换,《释名》:“丑,臭也,如物臭秽也。”《毛传》:“长,恶长也。”“辱,辱君也。”三词都用来表达不好之义,形容所道之言的无意义。
(2)叠字替换。
《诗经》中大量的使用了叠音词来写貌状物,增强语言的音乐性,而在一首诗的各章中,叠音词也在不断的变化,并且它们的变化也遵循着意义相同这个规律。如《周南·螽斯》被认为是歌颂后妃多子多孙的诗歌,每章首句咏到“螽斯羽,诜诜兮”“螽斯羽,薨薨兮”“螽斯羽,揖揖兮”。《毛传》:“诜诜,众多也。”“薨薨,众多也。”“揖揖,会聚也。”韩诗“揖”作集,《广雅·释训》:“集集,众也。”三个词的意思均为众多,用在各章相同的位置上,表达同一个思想。
词语在句子中,有时受修辞手段的支配,词义往往发生独特的变化,古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也意识到了重章叠唱与训诂的关系,并且在注释中也可以发现,古人运用重章叠唱来解释词义的例子还是有的。如《周南·麟之趾》每章的后两句为“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公子,诸侯之子。《毛传》:“公姓,公同姓也。”“公祖,公同祖也。”朱熹《诗集传》:“公姓,公孙也。姓之为言生也。”王先谦云:“子姓,谓众子孙是也。是‘姓’释为孙,‘公姓’即公孙。上章‘公子’此章‘公孙’,下章‘公族’,次第如此。或释‘姓’为子,谓‘公姓’即‘公子’,或据公孙之子以王父字为姓,谓‘公姓’是公孙之子,并失之。”将“姓”释为孙,即是根据上下章“公子”、“公族”做出的正确解释。
再如《秦风·无衣》是一首秦地的军中战歌,每章的首句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袍、泽、裳”三字替换,“袍”与“裳”都与衣服有关,而“泽”字似与衣服无关,各家的解释也不尽相同。《毛传》:“泽,润泽也。”《释文》:“泽,如字。”《郑笺》:“泽,亵衣近污垢。”《说文》作襗,云:“袴也。”孔疏:“笺以上袍下裳,则此亦衣名。故易传为泽,泽是袍类。”由此可知,“泽”即为袴,而郑玄得出此结论就是根据上章的“袍”和下章的“裳”,认为“泽”也与衣服有关。
《齐风·还》每章后两句说到“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并驱从两牡兮,揖我谓我好兮”“并驱从两狼兮,揖我谓我臧兮”。第二、三章中,“儇”被“好”、“臧”替换,《毛传》:“臧,善也。”韩诗“儇”作婘,云:“婘,好貌。”《毛传》:“儇,利也。”如果将“儇”释谓利,则与下两章的“好”、“臧”意思相左。王念孙云:“诗二章言‘好’三章言‘臧’,则首章从韩诗作婘,训好,义相同。”
由此不难看出,重章叠唱各章的意思一致,被替换的词意义相同这一点,古人也已察觉,并将其运用在训诂当中,当句中的词意义有多项,难以决定时,就根据前后章被替换的词的意义,给出该词的正确解释,即有利于训诂工作的开展,也保持了诗各章意义的一致性和完整性。
在《诗经》的注释中,对于有些词的解释,每位注者都有自己的见解,各执一说,也没有最终的定论。在了解了重章叠唱以上的各特点后,我们可以从重章叠唱这一外在的形式入手,考证《诗经》的注释,给出我们认为正确的解释。如《周南·螽斯》各章的后两句为:“宜尔子孙,振振兮。”“宜尔子孙,蝇蝇兮。”“宜尔子孙,蛰蛰兮。”《毛传》:“振振,仁厚也。”《郑笺》:“后妃之德宽容不嫉妒,则宜女之子孙,使其无不仁厚。”韩说曰:“蝇蝇,敬貌也。”对于“振振”、“蝇蝇”的解释,各家都持相同的意见,而对“蛰蛰”却存在着两种解释:一为多义,《毛传》:“蛰蛰,和集也。”朱熹《诗集传》:“蛰蛰,多意。”一为静义,鲁说曰:“蛰,静也。”何楷云:“《说文》:‘蛰,藏也。’物伏藏则安静,故又训为静。蛰蛰,安静而各得其所也。”“振振”,仁厚也。“蝇蝇”,敬貌也。均为描写人的高尚品质的词,处于同一位置上的“蛰蛰”的意思应与它们相近,所以我认为应取静义,这样三个词均为描写人性情的词,赞美后妃子孙的贤良温厚,上下文义一致。
《唐风·绸缪》是一首祝贺新郎的诗,每章的后两句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毛传》:“良人,美室也。”孔疏:“下云‘见此粲者’,粲是三女,故知良人为美室。”胡承云:“汉兴,因秦称号,嫡称皇后,妾称夫人、美人、良人,见汉书外戚传。良人,当即因诗而有此称,可见毛公以前经师已有训此‘良人’为美室者矣。”《毛传》:“三女为粲,大夫一妻一妾。”“良人”、“粲者”均指女子,而对“邂逅”的解释却众说不一,韩曰:“邂逅,不固之貌。”《毛传》:“解说之貌。”即因会和而心解意悦。胡承珙云:“邂逅,会和之意。”程俊英《诗经今译》中说:“邂逅,本义是会和,引申为悦,这里用它作名词,指可爱的人,可简称为爱人。”余冠英《诗经选》中说:“邂逅,喜悦,这里用作名词,谓可悦之人。”“良人”、“粲者”均指女子,而且都是名词,所以对于“邂逅”的解释,程俊英、余冠英的解释更为可取。《毛传》、胡承珙的解释并没有错,他们是对“邂逅”本义的解释,但这个词被用在诗中,它就进入了一定的语境当中,解释就必须与上下文一致,他们就是忽略了这个语境,没有注意到“邂逅”的词义在本诗中已经引申了,男女相会心情愉悦,自然就想到了使自己心情愉悦的人,程、余二人将其引申,用作名词,解为爱人、可悦之人,与上文的“良人”和下文的“粲者”意义一致,前后呼应。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毛传》:“行,往也。”“作,起也。”都指拿起武器和子一同前去作战。再来看“仇”的解释,《毛传》:“仇,匹也。”《郑笺》:“怨耦曰仇,君不与我同欲,而与王兴师,则云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往伐之。”余冠英《诗经选》:“与子同仇,等于说你的仇敌就是我的仇敌。”程俊英《诗经今译》中说:“同仇,共同对付敌人。”以上两解释均认为“仇”就是仇恨,同仇敌忾,则它的词性为名词。“行”、“作”都是动词,意为和子一同出发去战场,“仇”解为仇恨,与此二者意思不一致,而且词性也不相同。所以根据重章叠唱的特点,我认为《毛传》的解释是正确的,“仇,匹也”,这就与“作”、“行”相同,意思是与子一起行动,共赴战场。
在训诂学中,注释的方式历来有四种:声训、义训、形训、观境为训。观境为训,即据境索义,运用重章叠唱来释义,属于观境为训的范畴,这个“境”即指上下文的小环境,也指诗的主旨、思想感情等的大环境。重章叠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我们解释词义,得到准确清晰又符合文意的注释,但是在一定的语境中释义的,不可能一劳永逸,解决所有的问题,在运用重章叠唱释义时,还必须顾及到诗的主题思想、写作目的,要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如果仅凭重章叠唱这一点就确定词义,难免会犯错误。
[1]夏传才.诗经语言艺术新编[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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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先谦撰,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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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冠英.诗经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