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刘小枫博士的《沉重的肉身•丹东与妓女》

2010-04-05 13:35
东方论坛 2010年6期
关键词:妓女丹东

李 士 勋

质疑刘小枫博士的《沉重的肉身•丹东与妓女》

李 士 勋

刘小枫博士《沉重的肉身》一书传播甚广,但其立论之根据《丹东与妓女》部分却颇多漏洞。特别在毕希纳之死和丹东之死以及“自由和妓女是世界上最无情义的东西(die Freiheit und eie Hure sind die kosmopolitischsten Dinge unter der Sonne)”这句话的译文产生了错误,他的“卖淫是一种个人感觉偏好”的结论更是过于偏颇。

毕希纳;法国大革命;丹东;妓女;世界性;“感觉偏好”

2008年9月20日,我与师长杜文棠和傅惟慈、学长胡其鼎和章国锋聚会时,傅惟慈老师送给我一份《沉重的肉身•丹东与妓女》复印件。拜读后方才一睹刘小枫博士《沉重的肉身》一书中《丹东与妓女》章节的全貌。

对《丹东之死》这部文学名著,仁智所见,不言而喻。因此我本不想对刘小枫的《丹东与妓女》发表什么意见。但是,读后我发现《丹东与妓女》这一部分是《沉重的肉身》一书立论的基础。然而,这一部分漏洞迭出,或张冠李戴,或自相矛盾。浏览网络世界,发现《沉重的肉身》一书不仅有“香港牛津大学版”(1998)、“上海人民版”(1999)、“再版”、“华夏版”(2004)、第六版甚至还有网络电子版,始知这本书早已传遍中文世界!作为毕希纳的研究者和翻译者,我感到有责任指出其疏漏之处并加以说明,供刘小枫博士参考,庶几也可以帮助读者正确理解毕希纳及其作品。

一、关于毕希纳(Georg Büchner, 1813-1837)之死

刘小枫开篇仅用三行字笼统地介绍了毕希纳的一生,但未提他的主要作品除了《丹东之死》之外,还有传单《黑森快报》、小说《棱次》、喜剧《雷昂采与蕾娜》和社会命运悲剧《沃伊采克》,却突出了他中学时代(1830年)写的一篇《论自杀》的短文,让读者不得要领。

刘小枫首先指出毕希纳具有“奇妙的思想才能”,然后马上点出:“更奇妙的是,二十四岁那年,毕希纳突然患上伤寒,发过一阵高烧死了。”接着在第一节“思想界的刑事侦探毕希纳”末尾又重复道:“写完《丹东之死》后不到一年,毕希纳就发致命的高烧死了。这场突发性伤寒令我生疑:毕希纳发的致命高烧是否与他侦破这宗疑案有关?不过,这倒是案情之外的事了。”[1]——这些话不仅用词欠妥,行文也不够庄重,尤其是那种误导读者的臆测,纯属小说笔法!

事实是:毕希纳之死与他写作《丹东之死》没有关系。今天的医学常识告诉我们,伤寒病是伤寒沙门氏菌引起的传染病,其症状包括高烧(可达39℃至40℃)、腹痛、严重腹泻、头痛、身体出现玫瑰色斑,肠道出血或穿孔是其最严重的并发症。在二十世纪之前,伤寒属不治之症。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人类才研制出治疗伤寒的有效药物。因此,纵然毕希纳出身医生世家,本人也学医,染上伤寒,也束手无策。毕希纳在他的喜剧《雷昂采与蕾娜》中有这样一句话:“英雄主义像劣等烧酒一样令人厌恶,那会使人患上一种斑疹伤寒的。”可见伤寒是那时流行的传染病。

毕希纳创作《丹东之死》的时间是1835年2月21日之前的“五个星期”。有他写给出版人的信为证。突然生病是在1837年2月2日,2月19日逝世。刘小枫说毕希纳“写完《丹东之死》后不到一年……就发致命的高烧死了”[1]!——也许这只是他疏忽大意或笔误,不值得大惊小怪。

1837年1月,毕希纳在给他弟弟的信中写道:“白天我坐着解剖,夜里我坐着看书……”[2](P369)苏黎世大学给毕希纳又增加了比较解剖学课程,他不得不日以继夜地工作,因此身体健康大受损害。他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上伤寒的。①文中未标明出处的关于毕希纳的生平资料均出自《毕希纳全集》,李七勋,傅惟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在毕希纳最后的日子里和毕希纳住在一起的流亡者威廉•舒尔茨1851年回忆毕希纳时谈到他当时如何独立、顽强地从事科学研究并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写道,“毕希纳,这位精神劳动的无产者”……“一直工作到死。”

刘小枫博士在《丹东与妓女》最后一节“丹东之死与毕希纳的伤寒”里断章取义地论述了一番丹东对死亡的态度之后,又一次武断地说:“毕希纳写完这宗思想疑案的案情报告书后,精力耗尽,身体变得极度虚弱,本来他的身体很好(不然怎么能干革命),完全可以抵抗那场偶然的伤寒。结果,二十四岁的毕希纳发高烧死了。其实,毕希纳死于一场内在的(思想上的)伤寒,一场因看到近代自然权利的自由伦理的底蕴而引发的伤寒。”[1]

这段话与开篇的“疑案”设问首尾呼应,可谓刘小枫侦破毕希纳之死疑案案情报告的结论,言之凿凿!至于为什么“看到近代自然权利的自由伦理的底蕴”就会“引发伤寒”,却没有给出答案。还是让我们撇开“思想侦探”、“思想疑案”和“内在伤寒”之类耸人听闻的词汇,看看毕希纳写完《丹东之死》后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吧。

事实是:毕希纳1837年2月21日完成《丹东之死》后,立刻让他弟弟把手稿寄到法兰克福一家出版社。两周后,3月5日,他收到法院的传票。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认为在黑森公国里不能再隐蔽下去了,于是就决定连夜逃走。朋友为他准备的邮车从达姆施塔特悄悄地出发,3月9日凌晨越过德法边境,来到法国斯特拉斯堡北边的魏森堡镇。毕希纳没想到这一去与故乡和亲人竟成永诀!

毕希纳一踏上自由的法国土地,马上写信给父母亲说:“我刚刚平安抵达这里②魏森堡是斯特拉斯堡北部德法边界的一个小镇。3月5日毕希纳在弟弟协助下从达姆施塔特逃走,3月9日越过边界。不久,逮捕毕希纳的通缉令就发表在法兰克福日报(Frankfurt Journal)上。。旅途快捷而且舒适③关于逃亡的经过,毕希纳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根据卡尔•福格特(Carl Vogt)报道:“自1834年以来,就存在一个专门帮助政治逃亡者的秘密团体。他们用轻便快捷的车子,扮成商务人员或者官差,日夜兼行,每每成功。待官方试图追踪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越过了边界。通过这种方式我的朋友们一个个逃到斯特拉斯堡。。关于我的安全问题,您们完全可以放心了……只有最急迫的原因才能迫使我用这种方法离开祖国和家庭……我相信,两三年之内我回不去了。假如我留下来蹲在弗里德贝格监狱里,我可能会忘记这段时间;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遭受摧残后,我可能会被释放。这种情景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对此我那样确信不疑,所以我就选择了自愿流亡这条极不幸的路。现在我的手和脑都自由了。……现在一切都在我自己的掌握之中。我将以最大的努力进行我的医学哲学④这句话意味着毕希纳彻底放弃了父亲给它规定的走临床医学的道路。的科学研究,……自从越过边界以来,我获得了崭新的生活勇气,现在我独自一个人,但这恰恰增强了我的力量……”[2](P326)

在流亡以后的两年中,他不仅完成了学业,取得了博士学位并立刻被苏黎世大学聘为讲师,而且利用学习的间隙,写出了其他三部在德国文学史上被奉为经典的作品。这一切都清楚地证明,毕希纳写完《丹东之死》并没有“精力耗尽”,身体也没有“变得极度虚弱”,更没有患上什么奇怪的“因看到近代自然权利的自由伦理的底蕴而引发的伤寒”。

即便刘小枫强调他指的是“思想上的伤寒”,那也是牵强附会。毕希纳固然是一位激进的、富有革命激情的青年,用现在流行的语言来说是真正的“愤青”。写《丹东之死》需要激情,剧中的激情也确实震撼人心,但他的思想绝对没有因此而“发致命的高烧”!毕希纳的思想在感染伤寒杆菌引起身体发烧之前,思想一直是清醒的、清晰的、睿智的!

毕希纳在写《黑森快报》和《丹东之死》以前倒是生过一场大病:急性脑膜炎。但他在养病期间并未停止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我们在《黑森快报》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法国大革命对毕希纳的影响。《黑森快报》是毕希纳在法国大革命(1789-1794)和七月革命(1830)的思想影响下形成的革命纲领,目标是:发动农民起来革命,推翻德意志小公国的封建制度,建立一个政府由人民选举产生的共和国。口号是:“把和平给茅屋!把战争给宫殿!”

1834年7月31日,《黑森快报》印出后,《人权协会》成员便分头去散发。由于叛徒告密,协会重要成员米尼格罗德于第二天晚上首先被捕。毕希纳闻讯后没有惊慌失措,立刻徒步奔走几十公里,连夜通知会友赶快隐蔽和转移,8月4日夜才回到吉森大学宿舍。他发现自己的房间、书桌和信件已被查抄。这时候,毕希纳不但没有被吓倒,反而控告大学当局无理查抄他的私人信件,侵犯了他的“最神圣的权力”,向惩戒法院提出了诉讼。他也知道这样做是没有结果的,但他用这种“以攻为守”的斗争方式保护了自己。[2](P318-319)

《黑森快报》和《丹东之死》有密切关联。《丹东之死》是毕希纳通过重新思考法国大革命和对革命实践失败所做的最早反思与总结。在流亡中,他也始终没有停止过对社会问题的思考。

1836年6月,毕希纳在给古茨科的信中谈了两件事:一个是说明写论文的目的,一个是表达他对社会革命的认识。他说:“……我写了一篇很长的有广度和深度的论文(指《论鲃鱼的神经系统》)。……下学期要到苏黎世讲授《自笛卡儿以来的德国哲学发展史》课程;为此我必须有一份学位证书,而人们好像根本不会倾向于把博士帽戴到我亲爱的儿子丹东(指剧本《丹东之死》)头上似的。”[2](P358)毕希纳不赞成“新德意志派”的政治主张,说:

“借助观念、从受过教育的阶级出发就能进行社会改革吗?不可能!我们的时代是纯粹物质的,您越直接地从事政治活动,就会越快地到达那种改革自动停步的地方。您永远不能逾越受过教育的和没受过教育的社会之间的鸿沟。

我确信,受过教育的和生活舒适的少数人,虽然他们要求暴力给自己很多让步,将来也决不愿意放弃他们与那个广大阶级的尖锐对立。而这个广大的阶级本身呢?对它来说,只有两个杠杆,那就是物质的贫困和宗教的宿命论。任何党派,谁懂得使用这两个杠杆,谁就会胜利。我们的时代需要铁和面包——然后还需要一个十字架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①这些冷嘲热讽的语调出于痛苦的失望,因为他感到被压迫的人民这个“广大的阶级”表现得十分散漫,还没有革命的觉悟。由此可见,毕希纳对社会矛盾和社会变革的认识更深了一层。。我认为,在社会的事务方面,人们必须从一个绝对的法律原则出发,在人民中塑造一种新的精神生活并且让这个已经过时的现代社会见鬼去。……它可能会灭亡,这是它还能经历的唯一新的东西②这一段关于社会革命思想的阐述,旨在表明他与“青年德意志派”在政治观念上的不同,深刻地表现了毕希纳思想的成熟和超越,远远地走在时代的前面。所以,有的学者称之为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前德国早期共产主义思想的代表并惋惜他的早逝,说他“本应成为我们的指路明星”,绝不是没有根据的。。”[23](P359)

毕希纳没有忘记思考革命的前途。1836年11月,毕希纳在给弟弟的信中说:“一种对德国革命者在国外活动的清楚认识使我确信,即使在这里也是毫无希望的。在他们当中笼罩着一片巴比伦式的、永远无法解决的混乱。让我们寄希望于时代吧!”[2](P369)革命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只能寄希望于未来。

这就是毕希纳写完《丹东之死》到逝世前的思想状态,刘小枫博士的臆测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其实,真正令刘小枫惊叹和称奇的应该是:毕希纳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和应变能力、对德国形势的清醒认识和远见卓识、处理重大历史题材的魄力和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文学才华!

一百多年来,德国人大都怀着敬畏的心情惋惜毕希纳这颗“彗星”的早逝,谈论他的作品“远远地走在我们时代的前面”并用他的名字为德国最重要的文学奖加冕,还没有人像刘小枫那样别出心裁地给毕希纳戴上一顶“思想界的刑事侦探”的高帽儿!刘小枫博士先谦虚地表示他“不敢说毕希纳是现代的思想侦探的第一人”,然后把“思想者”分为两类,“一类可以称为思想的作奸犯科者……;另一类可以称为思想的刑事侦探……”,并举例说明“卢梭、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都是些现代思想界的作案要犯,施特劳斯、沃格林、洛维特则是些思想案件的大侦探”,在篇末再次延长了“思想的作奸犯科者”和“思想的刑事侦探”名单,他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像司芬克斯那样蹲伏在读者面前,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谁敢道个“不”字!试问:刘小枫博士行文至此是否有一丝轻微的醉意?

二、关于丹东之死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一书中以《丹东与妓女》为题解读毕希纳的历史剧《丹东之死》,其行文颇多牵强附会之处, 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毕希纳笔下的丹东仅仅是因为贪恋妓女才被送上断头台似的,而创作这出戏剧的目的似乎也只是为了探讨什么法国大革命中的“个人自由伦理”,这就大大贬低了《丹东之死》这出历史剧的意义。因此,了解作者的创作动机和《丹东之死》一剧的背景,弄清丹东的真正死因,方能领悟这出历史剧的意义。

世人多把《丹东之死》看作毕希纳旷世奇才的证明。其实,这出戏剧一问世就遭到非议并被大砍大杀,但鲜有人提及他的创作动机,更鲜见有人说他是为了探讨什么法国大革命中的“个人自由伦理”。

从毕希纳的作品和书信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毕希纳创作这出历史剧有两个动机:直接动机和深层动机。直接动机就是想尽快获得一笔稿费,以解燃眉之急。深层动机是要再现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场景,吸取雅各宾专政的历史教训,启发人们思考革命的道路和目的。

格奥尔格•毕希纳的家庭并不贫穷,父亲是黑森公国的宫廷医疗顾问,外祖父曾经是黑森公国的枢密顾问。毕希纳本可以和王公贵族子弟一起出入宫廷,荡漾在上流社会的沙龙舞厅,但他很早就深入社会底层,观察劳动人民的生活状况。他十分厌恶那个好逸恶劳的阶级,1834年他就在《黑森快报》中提出了自己的革命纲领。这是他对农民的生活状况进行深入观察后得出的结论。这个纲领是:号召农民起来革命,推翻封建统治,反对阶级压迫和剥削,为被压迫者争取自由平等。因此,他成了马克思之前德国鼓动被压迫人民起来革命的主将,《黑森快报》成为《共产党宣言》发表以前德国最革命的历史文献。他不想走父亲为他铺好的道路——学医、继承父业、成为宫廷医生,而是背着父母、背叛本阶级,站到农民一边,搞起反封建的革命活动。他知道父亲绝不会支持他的秘密活动,因此他在事发之后首先想到的是经济上必须自立。

在家庭成员中,只有弟弟威廉知道他从事的革命活动。《丹东之死》完成的当天,毕希纳就让弟弟帮他把手稿寄给出版社。在附寄的两封信中,他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自己的意图,其迫切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在第二封写给《凤凰报》出版人、青年德意志派作家卡尔•古茨科的信中他写道:

“……当您看到我……把一份手稿塞到您的胸前并且向您索取一点施舍时,您将不会感到惊奇……我请求您尽快地通读一遍这份手稿,在您作为批评家的良心允许的情况下,把它推荐给S.(指绍尔兰德——笔者注)先生并且马上答复……

我再次请求您尽快答复;……您亲手写的几行字,假如在下个礼拜三之前寄到这儿,将保护一个处境悲惨的不幸的人。……对我来说,穿着破衣烂衫乞讨,比穿着大礼服递一份申请书更容易些,而手中握着枪说:‘要钱还是要命!’,比用颤抖的嘴唇悄悄地说:‘上帝保佑!’似乎更容易些。”[2](P324-325)

1835年1月中旬,法院开始审理因散发《黑森快报》被捕的人权协会成员,他自己也处于警方监视之下。为了营救狱中战友,他急需要钱;一旦流亡,更需要钱。他既不能向父亲要钱,也不能向别人伸手,所以才会有信末那种自我调侃。摆在他面前唯一可能的来钱途径就是通过写作。他自信在心中酝酿已久的剧本《丹东之死》一定会被接受,而且马上就能拿到一笔稿费。这个题目他早已成竹在胸,所以他才能在短短的五个星期之内一挥而就,一气呵成。

他那封信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难言之隐,百年之后仍然使一位德国诗人潸然泪下。这位诗人就是同样处于流亡中的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毕希纳信中的话在他心中引起强烈共鸣。1936年,当他被德国驱逐时,他把自己的处境和毕希纳当时的处境联系起来,对德国文学荣誉之路上的黑暗传统作了如下说明。他写道:“那是一道耀眼的光芒,它从这样的书信中射出来,落在德国诗人和思想家长长的行列里,这个行列被套在共同的苦难锁链上……”瓦尔特•本雅明把毕希纳的这封信选入他编辑出版的《德国人》(——1783年至1883年100年中的25封书信)一书中。

毕希纳没有能够在他希望的“下个礼拜三之前”得到出版人的答复。后来,当出版社将《丹东之死》的稿费(一共只有10个弗里德里希多尔,相当于50个普鲁士塔勒)派人送到毕希纳的外祖母(收信人)手中时,毕希纳已经踏上流亡之路。要弄清毕希纳创作这出戏剧的深层动机,至少需要大致了解法国大革命的背景和过程。

《丹东之死》再现了法国大革命1794年3月24日至4月5日——即从艾贝尔等人被杀到丹东等人被送上断头台——这十二天的历史断面,集中表现了法国大革命胜利后、雅各宾专政时期最高领导人丹东与罗伯斯庇尔两人代表的两派之间激烈的明争暗斗。丹东和科尔德利派在1793年11月曾发表文章,公开要求特设委员会结束恐怖手段并申请建立独立的法律委员会,审查被捕者并释放无辜的人。罗伯斯庇尔反对丹东等人的主张,于1794年3月24日下令逮捕了艾贝尔等人并把他们立即处死。为此,丹东亲自找罗伯斯庇尔谈话,但这次谈话不仅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对立,反而加快了罗伯斯庇尔采取行动的步伐。在吉隆特派和艾贝尔等人被消灭之后,温和的丹东等人成了罗伯斯庇尔推行恐怖统治的主要障碍。雅各宾党人内部独裁与民主之间的斗争再度升级,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罗伯斯庇尔下令于3月30日夜逮捕了丹东及其亲信德穆兰、拉克洛瓦、菲利波等人,然后把他们送上革命法庭审判。罗伯斯庇尔及其追随者精心策划,利用制造伪证、收买假证人等手段,在草草审判之后,便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判处丹东等人死刑并于4月5日将他们送上断头台。这出戏剧忠实地再现了雅各宾专政时期独裁者罗伯斯庇尔推行红色恐怖的胜利。而罗伯斯庇尔之死仅以丹东的预言做出暗示。戏剧在丹东的亲密战友德穆兰的妻子露西尔高呼“国王万岁”的喊声中结束!露西尔的喊声在巴黎深夜空旷的革命广场上回荡着,发出意味深长的回声!①参阅毕希纳《丹东之死》载《毕希纳全集》,李士勋、傅惟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

这就是四幕历史剧《丹东之死》的历史背景和主要情节。那么,丹东之死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刘小枫说:

“丹东与罗伯斯庇尔的思想冲突,无疑是他的死因,罗伯斯庇尔认为革命后的丹东变了,不再革命了,整天发犬儒主义的牢骚,与妓女调情,说下流话。在一个以绝对道德为基础的国家里就不该再有他的位置。这就是史家们通常说的丹东被送上断头台的原因。然而:‘丹东之死’的真正死因,是他最终发现,罗伯斯庇尔与他自己的自由理念尽管不同,结局都一样:‘世界是一团混乱。虚无是即将分娩的世界之神。”因此,“毕希纳认为可以给这宗思想悬案下最终的结论了:丹东不是被罗伯斯庇尔害死的,而是丹东自己不想活了。”[1]

细读刘小枫的以上分析可知:他的第一句等于没说,第二句重复前人的观点,第三句让人感到他的思想有些混乱。第四句,他最后的结论简直是强加于毕希纳。

毕希纳的观点果然是这样的吗?非也。

《丹东之死》一剧表现了丹东和罗伯斯庇尔这两位法国大革命的主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在夺取政权和打退国内外复辟势力的进攻之后怎样巩固革命政权的问题上,观点发生了严重分歧,革命阵营内部的权力斗争开始激化。冲突的核心是要不要继续实行恐怖政策,即是否还要继续杀掉持不同观点的人。第一幕第六场,丹东找罗伯斯庇尔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谈话,这次思想的直接交锋集中表现了他们之间冲突的实质。丹东认为,革命进行到这个阶段,当务之急应该是解决人民的吃饭问题,尊重人的自由权利,完善共和制度,因此他反对继续杀人,指出任何打击都必须对共和国有利,无论如何不应该把无辜者和有罪的人一块儿打击。罗伯斯庇尔否认滥杀无辜并且认为,继续推行恐怖政策是为了自卫,社会革命还没有完成,不能半途而废,“谁拉住我的手,谁就是我的敌人,至于他的动机如何,这无关紧要。”[3]丹东反驳道,“自卫超过一定的限度就是谋杀”[3]。罗伯斯庇尔强调“道德必须通过恐怖进行统治”。丹东嘲讽罗伯斯庇尔虚伪和撒谎,一针见血地问道“我是不是踩掉了你的鞋后跟?”罗伯斯庇尔反唇相讥,说他“否认道德,而道德败坏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是叛国行为”[2]!——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丹东走后,罗伯斯庇尔有一段长长的内心独白:“踩掉了我的鞋后跟?为了坚持你的观念!且慢!且慢!难道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人们将来可能会说,也许是他那巨大的躯干投下的身影把我完全遮住了,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他从阳光下赶走的……要是他说得对呢?真需要这样做吗?是的,是的,为了共和国,他必须走开!……为什么我不能摆脱掉这些念头?他总是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着那儿,那个地方!不管我用布条裹上多少层,那血总是不停地淫淫沁出”[3]!——罗伯斯庇尔像汉姆雷特那样,内心深处在痛苦地斗争着,丹东的话如同“血淋淋的手指”戳穿了他灵魂深处的“小”来。德国专家们指出,毕希纳在创作这出戏剧的过程中,非常尊重史实,很多对话都是引用他们的原话,惟有这段独白完全是毕希纳的虚构。因此,我们可以把这段独白看作是毕希纳对“丹、罗冲突”实质和丹东之死因的别具只眼:罗伯斯庇尔很清楚,他不能因为丹东嫖妓或者贪恋自己“沉重的肉身”就能合法地将其判处死刑!那样做的理由是不充足的,他必须给丹东罗织新的罪名,而惟有把对方打成革命政权的敌人、叛徒,然后才能轻而易举地把政敌至于死地,才能彻底抹掉遮住他的“巨大躯干投下的身影”。

在一审(第三幕第四场)中,革命法庭庭长指控丹东说:“丹东,国民公会控告您跟米拉波①米拉波侯爵(Mirabeau, 1749-1791)1789年曾代表自由的贵族和大资产阶级,为制宪代表,但却同时秘密地接受王室贿赂。从1791年3月起,为国民大会主席。3月被毒杀。先被安葬在先贤祠,后来叛变革命的行为被披露出来之后,他的尸体于1793年11月被搬出先贤祠。、跟杜穆哀、跟奥尔良②奥尔良公爵(Orleans, 1747-1793),即后来的“平民国王”的父亲。1789年曾参加革命,成为国民公会的成员,后来被怀疑觊觎皇位,于1793年11月被送上断头台。、跟吉伦特党人、跟外国人以及路易十七③路易十七(1785-1795)在国王路易十六于1793年1月21日被送上断头台处死之后,被保皇党人看作合法继承人。1795年在监狱里死于肺结核。保皇党搞阴谋叛变了革命。”[3]对此丹东立刻义正词严地予以驳斥并要求罗伯斯庇尔等人……对这种无耻的中伤负责,对后代负责,他要求那些控诉者站出来并大声疾呼:“我要揭露那些卑鄙的无赖,把他们掷回到子虚乌有中去,让他们再也不能从那里面爬出来。”[3]他的暴风骤雨般的演说震撼了法庭和陪审团,法官不能控制局面,只好宣布休庭。

在二审开庭之前,罗伯斯庇尔等人密谋策划,暗中收买了19个证人,其中有“聋子”、“酒鬼”,有“伪造过文书的人”,有“银行家和外国人”,认为只要他们到时候说一声“有罪”,法庭就可以宣判丹东等人死刑。一切准备就绪。二审开庭(第三幕第九场),公诉人宣布:“我以共和国的名义……宣读国民公会的一项决议案:鉴于狱中曾经发生骚动事件,鉴于丹东和嘉米叶的妻子要在民众中散发金钱,鉴于狄龙将军要图谋不轨,组织暴动,袭击监狱,掠夺被告等一干人犯,鉴于被告不遵守法庭秩序,公然诬蔑革命法庭,兹特授予法庭全权从速审理本案,不得间断。任何被告,如敢藐视法庭应有之尊严,即应剥夺其申诉权。”[3]

丹东再次反驳道:“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看到巨大的灾祸正降临到法兰西头上。这就是独裁,它已经撕开自己的面纱,它趾高气扬,在我们的尸体上傲视阔步。(指着阿玛尔和乌兰)你们看,这就是卑鄙懦怯的杀人犯,你们看,这就是公安委员会的那群乌鸦!我控诉罗伯斯庇尔、圣•鞠斯特和他们一伙叛卖国家的刽子手。他们想把共和国窒息在血泊里,把往断头台运送犯人的马车轧出的道路变成一条军用大道,以便外国人长驱直入,从这条大道侵入我们祖国的心脏。……你们要面包,他们却掷给你们人头!你们口干欲裂,他们却让你们去舐断头台上流下来的鲜血!”[3]

丹东低估了罗伯斯庇尔等人的残酷无情,起初并不相信他们真的会对自己这样的革命功臣下毒手。由于厌倦了屠杀,他对罗伯斯庇尔的警告和朋友们的劝说也始终消极对待,最后毅然放弃逃跑的机会,慷慨就义。这时候,他终于抑制不住满腔愤怒,再次“模仿大神朱庇特发威,像一头雄狮似的抖动鬃毛”。[3]听众情绪激动,发出赞同的呼喊。很多声音高呼:“丹东万岁!打倒十人委员会!”革命法庭和罗伯斯庇尔等人理屈词穷,只好将丹东等人强行拖出法庭,以“藐视法庭罪”剥夺了他们的“申诉权”并宣布判处他们死刑,立即执行![3]

“丹、罗冲突”的实质并不在于他们对自由和道德的不同理解,那只是表面现象。实质是丹东成了罗伯斯庇尔推行独裁统治的最大障碍。在毕希纳看来,罗伯斯庇尔膨胀的权力欲使他无法容忍丹东的影响超过自己。为了个人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牺牲最亲密的战友和革命利益也在所不惜。毕希纳通过这出戏剧揭示了罗伯斯庇尔打着为革命与共和国利益的旗号,滥用职权、玩弄自由、民主、道德等概念,操纵法庭和利用假证、伪证,采用各种卑鄙手段,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政敌置于死地的全过程!——这才是历史剧《丹东之死》的意义之所在。

不论丹东是否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但他临死前的预言:“不出六个月,我就要把他(罗伯斯庇尔)拉过来”[3],却一语成谶!罗伯斯庇尔于1794年7月28日被送上断头台。他的恐怖政策走到极端也就走到了自己的末日。因此,戏剧末了,革命广场上深夜回荡着的“国王万岁”的呼声也就显得愈加意味深长!

三、“自由和妓女是世界上最无情义的东西”吗?

“自由与妓女一样,‘是世界上最无情义的东西,跟什么人都胡搞’”[1]——这句话因《沉重的肉身•丹东与妓女》一书而广为传播。

刘小枫的根据是《毕希纳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出版)中的剧本《丹东之死》(傅惟慈译)的译文。那句话的原文是这样的:“……自由和妓女是世界上最无情义的东西。”其德文原文是:“die Freiheit und eie Hure sind die kosmopolitischsten Dinge unter der Sonne.”这句话的译文是错误的,错在对kosmopolitisch一词的理解,这个词汇的意思是:世界性的,世界公民的,世界主义的,遍及世界的。这是一个中性名词,没有褒贬之义。根本就没有“无情无义”的意思。词尾-sten,表示这个形容词的最高级。这句话正确的直译应该是:“自由和妓女是太阳底下最世界性的东西。”如果通俗些,这句话可译为:“自由和妓女是天下最普遍的东西”。这里,作者把“自由”拟人化比作“妓女”,就像说空气和水是天下最普遍的东西一样。这是丹东在影射罗伯斯比尔像玩弄妓女一样玩弄自由的时候说的。然而,自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妓女是一个具体的人群。情义是人具有的秉性。“自由”这个概念无所谓有无情义。因此,说“自由和妓女是最无情无义的东西”在语法上是不通的。当然,毕希纳本来也没有这样意思。

如果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傅惟慈先生(当时他还很年轻)翻译这部戏剧时误解了kosmopolitisch这个词汇,那么现在刘小枫博士(川外德语系学士、北大西语系德文专业硕士、瑞士某神学院博士)在解读这个词汇的时候就不应该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了。

在原著里,这句话是丹东临刑前在监狱中与拉克罗阿的一段对话中说到的,其文是:

“丹东 我留下的一切简直是一团可怕的乱麻。没有人知道该怎样治理。假如我能把我的那些妓女留给罗伯斯庇尔、把我的小腿肚子留给库冬①盖欧格-奥古斯特•库冬(1755 - 1794)公安委员会成员,因体弱以车代步。,事情也许还好办一些。

拉克罗阿 假如我们把自由变成妓女就好了!

丹东 那样也好!自由和妓女是太阳底下最世界性的东西。她现在就会在阿拉城律师的婚床上体面地出卖自己。可是我想,她会跟他耍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伎俩。我给他定个期限,不出六个月,我就要把他拉过来和我在一起。”(《丹东之死》第四幕第五场古监狱[3])

这段话中的“阿拉城的律师”,指的是罗伯斯庇尔,因为他来自阿拉城,在革命前当过律师。丹东假定和他结婚的不是女人,而是自由。克吕泰涅斯特拉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王的妻子。当她丈夫出征特洛伊时,她与情人埃癸斯托斯私通;当阿伽门农王归来时,她又和情人一起谋杀了亲夫。最后一句话预言了恐怖主义的后果:罗伯斯庇尔也将步丹东之后尘。果然,就在丹东被送上断头台之后不到三个月,罗伯斯庇尔也被送上断头台。

傅惟慈翻译的《丹东之死》首先以单行本出版,后来收入《毕希纳文集》,但因印数很少(仅2200册)而只在德语圈内流传。说实在的,毕希纳的名字倒是因为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丹东和妓女》一书而为广大读者所知。然而,毕希纳也因此背上了辱骂“妓女是世界上最无情无义的东西”这个黑锅。我们应该消除这个错误翻译产生的影响,给毕希纳洗掉这个辱骂妓女的“罪名”!

此外,辱骂“妓女是世界上最无情义的东西”这种念头与毕希纳的思想和作品也相矛盾。毕希纳在其极短暂的一生中,始终站在被压迫者一边,对社会底层的农民、士兵、妓女充满同情,尤其把妓女被迫卖淫看作是社会不平等造成的罪恶。早在《黑森快报》中,毕希纳就写道:“君主的衣袍是一块地毯,贵族和宫廷里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在这块地毯上淫荡地搂抱着滚来滚去——他们用勋章和绶带盖住自己的疮疖,他们用贵重的衣服来装饰自己长满疥癞的躯体。老百姓的女儿是他们的侍婢和妓女,老百姓的儿子是他们的侍从和士兵。”[4]

在《丹东之死》一剧中,当市民西蒙喝醉酒辱骂老婆让女儿卖淫,要拿刀杀他老婆的时候,毕希纳借另外一个市民之口说道:

“对,是要拿把刀来,但不是为了干掉这个可怜的卖淫妇,她犯了什么错了?她什么坏事也没干!是饥饿逼她卖淫,逼她讨饭的。刀子是为那些出钱买咱们老婆和女儿肉体的人准备的。让那些作践咱们老百姓闺女的坏蛋们倒霉吧!你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们吃得闹胃病,你们的衣服上尽是破洞,他们穿着暖和的大衣,你们手掌上都是老茧,他们的手柔软得像天鹅绒。Ergo(所以),你们整天干活,而他们却肩不动、膀不摇;ergo,你们流血流汗挣来的东西,被他们明抢暗偷地夺了去;ergo,你们要想从被他们窃取的钱财里再弄回几个铜板,就不得不卖淫和乞讨;ergo,他们是一群流氓,咱们非把他们打死不可①随着这个市民的抗议,毕希纳把剧情从西蒙的滑稽表演中扭转到正题上来,接着便突出了革命的核心问题:穷人向富人宣战!比较一下《黑森快报》中的描述,这段话的意义就更清楚了。巴贝夫在他的杂志《护民官》中提出了废除私有制、建立平等社会的革命主张。另一位激进的革命家雅克•洛赫(Jacques Roux 1752-1794)在他于1793年6月25日发表的《愤怒者宣言》(Manifest der Enragés)中也有类似的话。!”[3]

毕希纳的另一出戏剧《沃伊采克》是一部社会命运悲剧。主人公沃伊采克是一个普通士兵,他爱人玛丽本来是一个妓女,为了养活玛丽和他们的儿子,沃伊采克把自己的身体提供给医生做实验,身体受到严重摧残,精神恍惚,眼前经常出现幻觉,因此常常遭人奚落。当他发现玛丽和鼓手长有暧昧关系之后,想复仇却反遭殴打,最后,他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的爱人然后自杀。②参阅毕希纳《沃伊莱克》,载《毕希纳全集》,李士勋、傅惟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毕希纳通过这样一出命运悲剧,对被压迫的士兵和妓女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因此我们说,那句明显辱骂妓女的话绝对不会出自毕希纳之口。

四、“卖淫不过是一种个人的感觉偏好”吗?

“卖淫不过是一种个人的感觉偏好”——刘小枫这个结论的根据是西蒙老婆和西蒙女儿的两段话。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结论是否能够成立!

1、在《丹东之死》一剧中,西蒙喝醉酒要杀他老婆,老婆骂西蒙的那段话如下: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要是那些阔少爷不在她那儿脱下裤子来,你就捞得着裤子穿了,啊?要是她这个小泉源不流水,你这个酒囊还不早就干死了,啊?我们干活的时候身体四肢什么不得用,为什么就不许用那个;她老娘就是从那里把她生出来的,还很疼过一阵呢,难道她就不能用那个养活她老娘了,啊?再说,这又疼到她哪里去了,啊?你这个笨蛋!”[2]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引用了这段话之后紧接着写道:“卖淫与不平等的财富分配制度有什么相干?(那 )纯粹是一种生理行为,一种自然的生存方式。”

2、然后,刘小枫从玛里昂1000多字的独白中断章取义地摘录以下91个字:

“……我是一个永恒不变之体,是永无休止的渴念的掳取,是一团红火,一股激流。……人们爱从哪寻求快乐就从哪寻找,这又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别呢?肉体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觉都是一样的。”[5]

刘小枫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妓女玛丽昂好像是有教养的,她用诗一般的语言提出了基于自己的生存感觉偏好的道德诉求。根据自己的感觉偏好去生活,就是道德的行为,这种道德的正当性在于自己感觉偏好的自然权利。卖淫不过是一种个人的感觉偏好、个人的关于美好生活的想象,人民们凭什么说这是不道德的呢?”[1]

刘小枫的结论比他的引文还要长,他那么喜欢个人的“感觉偏好”这个词汇,在总共不到四行字的结论中就重复了四次。

西蒙老婆的责骂,当年的普通市民都能看出西蒙夫妇争吵的原因:他们一家正忍饥挨饿,穷得连一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是饥饿逼她卖淫,逼她讨饭的。”而刘小枫却发问:“卖淫与不平等的财富分配制度有什么相干?”[1]

这里不能引用玛丽昂独白的全文,但笔者可以告诉读者,那篇独白可以分这样几个层次:一,丹东一进门就要亲吻玛丽昂,玛丽昂却冷若冰霜,希望坐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向他倾诉心中的苦闷。她向丹东倾诉了自己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女到遇见喜欢的年轻人身心发生巨大变化的成长过程。二,她开始接客之后,便没有了自己的选择,不得不接待各种不愿意接待的人,爱她的那个年轻人为此而痛苦万分,因妒嫉有心想掐死她,但又不忍心,最后还是自己投水自尽。玛丽昂看见心爱者的尸体被人抬着从窗前走过时大哭一场——心中留下深深的创伤。三,她开始拷问社会,为什么节假日礼拜天休息与她无缘?为什么母亲为她伤心而死?为什么她的生活没有间歇?在烦躁不安中她说自己有时候像一团火,像一股激流,在她眼里,所有的嫖客都不过是一个肉体,如同圣像和玩具,没有灵魂……玛丽昂的这篇独白,无异于一篇饱含血泪的控诉书。

读罢这段独白,人们不禁要问:这样一位美丽聪慧的少女为什么不能接受正常的教育、从事正当的职业,正常的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过人类追求的幸福生活而不得不靠卖淫度日呢?难道“卖淫”真的是她个人的“感觉偏好”吗?

刘小枫在浏览《丹东之死》这出历史剧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引起法国大革命的尖锐社会矛盾,而是“卖淫”乃一种“生理行为”,一种“生存方式”和一种“个人的感觉偏好”!——这个结论实在令人感到震惊!

五、从《市民与妓女》一书看妓女的命运

《市民与妓女》[6]是荷兰社会学家洛蒂•范•德•珀尔的一部通俗社会学专著。她用文化人类学和法国年鉴派微观史学的方法讲述了十七、十八世纪荷兰阿姆斯特丹妓女职业的兴衰、荷兰政府采取的政策并对妓女的成分及其命运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这位社会学家梳理了大量的历史文档,巧妙地采用了五花八门的资料——几千个有关妓女的判案纪录、囚犯的供词、游记、海员的劳动歌谣以及绘画,对妓女、嫖客、卫道士、医生,还有法警和法官,都做了清晰而深刻的描绘,对卖淫这个社会毒瘤进行了透视,揭示出当时贫困妇女的悲惨处境及其根源。

这本书让我们大开眼界:五百年来阿姆斯特丹的繁荣昌盛、东印度公司的富可敌国,原来是由前工业时代市民和妓女们的血泪铸成。那些社会地位低下、贫穷饥饿的市民阶层,为了生存,男人成了东印度公司的船员,女人沦为妓女。那些船员经过几个月的海上生活之后,一上岸就奔向妓院,几天之内就把半年甚至更长时间挣来的工钱化为泡影。他们不是被敲诈就是被抢劫,然后不得不再次流落街头,继续签订卖身契,准备下一次出海。

该书详细地阐明了妓女群体的产生、衍变及其命运和经济发展的密切关系。一部分人富起来的结果是大多数人的贫困化。两极分化的结果导致贫穷的男人不得不去干那些最危险最沉重的工作,远离家庭,而孤苦无助的女人群体为了生存不得不充当佣人。当她们靠辛勤劳动仍然养活不了自己和儿女的时候,她们连同其未成年的女儿们就不得不堕入娼门了……由此可见,“卖淫不过是一种个人的感觉偏好”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

翔实可靠的史料,把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阿姆斯特丹大都市妓女这一弱势群体及其家庭生存状况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也勾画出那个凌驾于其上的魍魉世界,这个世界的主要成员是鸨母、龟头、打手、警察和隐藏在幕后的政府官员。

这部严肃的研究妓女的社会学著作和刘小枫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令人深思。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现代的、资产阶级的家庭是……建筑在资本上面,建筑在私人发财上面的。这种家庭的充分发展的形式,只是在资产阶级中才存在,而它的补充现象是无产者的被迫独居和公开的卖淫。”这段话再明确不过地指出了卖淫的社会根源。也回答了德国戏剧家毕希纳曾经多次提出的问题:“通过我们的身体进行淫乱、撒谎、盗窃、谋杀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看世间芸芸众生,妓女在社会各阶层中,不但社会地位低下,而且普遍遭受唾弃;但这个群体又像荒原上的草那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作为人群,职业决定她们“只认钱、不认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笼统地说“妓女是世界上最无情无义的东西”。相反,历史上妓女这个人群中不乏深明大义、侠肝义胆的女子。为了爱情,为了国家,她们能够大义凛然、慷慨赴死!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哪一个不令须眉汗颜!因此,在妓女这个社会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之前,人们至少应该平等地对待这个人群。

作为掌握两种文字的外国文学(哲学和神学)工作者(翻译者或研究人员)在向国内读者介绍外国文化的时候,必须严肃认真、小心谨慎、反复咀嚼消化,厚积薄发,像鲁迅那样,“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而不是囫囵吞下满腹外国的山珍海味,不加消化就下笔万言,这样出来的东西虽然散发着洋味,很吓人,但却于人于己有害而无益。《沉重的肉身》一书涉及面很广,笔者只能就所熟悉的范围发表个人意见,愿与刘小枫博士商榷,欢迎批评指正。

[1]刘小枫.•丹东与妓女[A].[M].北京: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

[2]毕希纳.毕希纳全集[M].李士勋,傅惟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3] 毕希纳.丹东之死[A].毕希纳全集[M].李士勋,傅惟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 毕希纳.黑森快报[A].毕希纳全集[M].李士勋,傅惟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5]毕希纳.毕希纳文集[M].傅惟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6]洛蒂•范•德•珀尔.市民与妓女[M].李士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冯济平

Questioning The Unbearable Body: Danton and Prostitute by Liu Xiaofeng

LI Shi-xun

The Unbearable Body by Liu Xiaofeng enjoys great popularity. But the foundation of the argument in Danton and Prosititue, a part of this book, does not hold water. In order to eliminate the misguidance by this book, detailed reasoning is conducted in this paper about the death of Buchner and Danton as well as about the mistranslation of die Freiheit und eie Hure sind die kosmopolitischsten Dinge unter der Sonne. A different view is advocated in the end concerning Liu’s conclusion that prostitution is a personal felt prference.

Buchner; French Revolution; Danton; prostitute; worldliness; felt preference

I207

A

1005-7110(2010)06-0063-10

2010-09-06

李士勋(1945-),男,江苏铜山人,1968年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曾为《世界文学》编辑,外交部驻前西德使馆三等秘书,主要从事德国文学研究。通讯地址:北京朝阳区广和南里二条14楼306室,邮编:10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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