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艳,陈 凡
(1.沈阳化工学院社科部,辽宁沈阳 110142;2.东北大学文法学院,辽宁沈阳 110819)
STS是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社会(society)的研究的简称,它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期,是探讨和揭示科学、技术和社会相互关系的一门新兴学科。殷登祥先生在谈及STS时认为:“它(STS)把科学技术看做是一门渗透着价值的复杂社会事业;它研究作为社会一个子系统的科学技术的性质、结构、功能和相互关系,以及科学技术和社会其它子系统如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之间的互动关系;它还要研究STS在整体上的性质、特点、结构和相互关系及其协调发展的动力学机制。”[1]本文从STS视角解读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借此区分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与霍克海默、阿多诺以及哈贝马斯的社会批判理论的相异之处,阐述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基本观点。
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是法兰克福学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始终关注人的幸福和解放,希望通过革命建构一个合理的社会。马尔库塞晚年转向美学,把审美作为发达工业社会摆脱“单向度”病症的途径,希望通过对技术进行美学改造实现整个社会的变革。
在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开创了法兰克福学派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为社会批判理论提供了标准的模式。霍克海默对“独裁国家”的分析,把整个现代社会都当做统一的工业社会来进行批判,而在他们合著的《启蒙辩证法》一书中,霍克海默对启蒙的实质和理性的内涵作了详细分析,把批判矛头指向整个人类文化,指向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但是,在对理想社会的建构方面,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思考得并不成熟,他们都把对社会的改造诉诸审美,可又找不到审美和现实的衔接点,从而不可避免地陷入到一种悲观境地。与之相比,马尔库塞更为深入地探讨了病态社会产生的根源,对科学、技术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作了详尽阐述。他的社会批判理论虽然也表现出悲观色彩,但其改造社会的思路是明晰的;而他的美学改造的主张可以说为当时正走向成熟的技术美学作了一个很好的注释。他在《单向度的人》及《审美之维》的后期著述中都表现出探寻改造技术、改造社会的思想,这与阿多诺之回归于审美的悲观主义思路是截然不同的。
马尔库塞和哈贝马斯之间的理论旨趣也不尽相同。哈贝马斯视科学技术为中性的工具,他通过对系统和生活世界的区分,划分出工具理性和交往理性,认为通过商谈伦理学建构起交往理性,恢复生活世界的功能和权利,就能解决社会问题。这样,伦理学在他的社会批判理论中占据较多分量。马尔库塞则是从科学、技术和社会间的相互关系来寻找出路。美国学者安德鲁·费恩伯格(Andrew Feenberg)曾经指出,在所有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当中,马尔库塞是唯一重视技术改造的人。的确,马尔库塞阐述了科学技术对社会的作用,提出技术理性的片面化导致了病态社会的产生。但他并未局限于此,他还在更深层次上触及到一定的社会(制度)对(是否使用某种)科学技术所起到的作用问题,提出:“在这一阶段上,制度自身的合理性肯定出了什么毛病这一点变得清楚起来。其实,毛病就在于人们一直用以组织其社会劳动的那种方式,……有毛病的社会组织要求站在发达工业社会的立场上进一步作出解释,而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先前那些否定的、超越的力量同已确立制度的一体化似乎在创立一种新的社会结构”[2]。就是说,在发达工业社会中,工具理性扩张占领了价值理性的地盘,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中的管理制度把人变成了社会上的质料和零件,人生活的各个层面失去了批判和超越的维度,只剩下肯定方面,由此形成了病态的单向度的社会。要改变这种状况,一方面要在技术中重新纳入价值的成分,使“价值物质化”,设计出符合人类全面发展要求的技术;另一方面要以新的包含了价值的新理性培育社会主体即人,以形成“新人”去建设一个全新的社会。
可见,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是围绕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展开的,它以对科学技术的批判为起点,展开的是对社会的全方位批判,表现出科学技术批判、社会制度批判、心理结构批判和审美乌托邦改造等多层面的内容,但将这一理论归结为任何其中之一的做法都是片面的。
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思路是,从分析现代社会的问题入手,分析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进而思考消解根源、解决问题的对策。在这个过程中,其思想始终是围绕着从科学、技术和社会之间的双向性展开的。
马尔库塞对现代社会的经典描述,是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富裕社会”,但同时又是一个不正常的“病态社会”,一个单向度的社会。所谓“病态社会”是指“一个社会的基本制度和关系(它的结构)所具有的特点,使得它不能使用现有的物质手段和精神手段使人的存在(人性)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时,这个社会就是有病的”[3]4。他把社会病态的标志概括为四点[3]1:一是工业技术力量高度发达并被用来生产和分配奢侈品以及军事领域;二是生活水平提高,非特权阶级也分享部分特权;三是经济和政治权力高度集中;四是科学和伪科学的研究成果有效控制和操纵了个人和集团在工作和业余时间的行为并应用于商业和政治目的,表现出明显的功利性。
在马尔库塞看来,先进工业社会对人心理的操纵和控制是系统化、全方位的,反映了现存的生产、分配和消费机器在经济、技术、政治和精神各方面的要求。他详细分析了对先进工业社会实施操纵和控制的缘由、操纵主体和操纵方式等问题。他提出,这样一个视不正常为正常的病态社会要想继续存在下去,就必须有有效的压抑和本能的控制,以使个人和社会进行有效的合作,或者说使个人和社会强加于他的生活方式相妥协。而当今工业社会的存在是依赖于商品的不断生产和消费的,由此“社会的需要和政治的需要必须变为个人的本能的需要,在社会的生产力没有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就无法维持下去的情况下,这些需要就必须标准化、协调化和普及化”[3]5。相应地,这种操纵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阴谋,而是光明正大地展开的,其操纵的主体也不是限于某个人或者某个部门,相反,“控制分散在全社会,(在不同程度上)是由邻里,由‘社会地位相同的人组成的团体’,由宣传工具、由集团和政府来进行的”[3]5-6。其操纵和控制的有效方式,不仅是通过经济,特别是通过社会学和心理学来实现的,“控制已经作为工业—社会学和工业—心理学,作为‘人的关系的科学’,成了统治势力手中不可缺少的工具”。总之,社会倡导的价值观已经深入到人的心理,而“心理的健康和正常已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社会的事情了”[3]6。
首先,生产和消费过程表现出非人道化。
这样一个病态社会的形成,人们很容易从日渐普遍化的技术使用寻找原因,认为这一切都和随着理性的分化导致的科学技术的普遍应用有关,马尔库塞等众多西方批判理论家也确是由此开启批判之门的。在马尔库塞看来,“科学自始就包含着审美的理性,包含着自由的游戏,甚至还包含着异想天开和变形的幻想;而且科学从一开始就醉心于使可能性合理化”[4]91。西方社会的去魅化过程同时也是理性化的过程,理性分化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从而理性在社会中运用时,一直被看做是与艺术对立的,艺术则成为非理性的。不仅如此,由于社会对效率的追求,技术理性日渐侵占价值理性的地盘,在社会发展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形成了对整个社会来说是必须的然而对每个个体是压抑的劳动机械化,这使“通过把人身依附逐步换位对‘事物客观秩序’的依赖,谋划并着手对自然进行技术改造的社会”[4]91改变了统治的基础,“工艺的攻击和满足”[3]13成为有别于传统形式的新的控制形式。
其次是社会制度使用“补充性压抑”促成技术向着维护现存制度的方向发展。
尽管看上去社会问题的产生是技术的进步所致,人们也是在这种意义上认为马尔库塞是技术决定论者,但马尔库塞对社会问题的分析并不是聚焦于一个层次展开,而是从表现形式到内在实质多个层次上展开。在他看来,从表面上看确是技术进步导致社会问题产生,但实际上,这并不是问题的实质,真正的问题要从社会制度来寻找。他提出技术工业的社会可用性具有历史性。在技术水平较低的时期,技术发展帮助人们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因而具有人道化的意义;而一旦劳动效率的提高使人们的温饱得以满足,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出现饱和状态,这时资产阶级要想继续赚取高额利润,就要通过自己所掌控的国家机器,将技术成果应用于人为制造的那些虚假的需要,并使大众消除掉否定性意识,从心理上认同、顺从这样的需要。
在技术作为解放的力量和作为解放的桎梏之分界点上,“出现了量的骤变时期。两个原始本能之间的平衡向着有利于破坏方面转移。如‘自动化幽灵’,在人的机体用不着再作为劳动机械之前,自动化幽灵就是劳动的可能人道化的幽灵。必要劳动力的纯数量的减少,威胁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维持(同样也威胁着其他一切剥削的生产方式)。制度对此作出反应,它加快了生产商品和发展服务行业,一般地说它们是不利于个人消费的,或者是以奢侈品的形式来供给个人消费的”[3]12。这表明科学技术(工艺)和社会(制度)之间作用的双向性。这种双向性表明,不仅科学技术对社会有巨大作用,社会对科学技术的形成与发展的作用也是巨大的。不仅如此,这一双向性还意味着,科学技术和社会之间的相互作用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表现出有所侧重的特点。一般而言,在技术的形成和发展初期,人们应付自然的能力较弱,这时技术的发展对社会的作用往往较为明显,而一旦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社会对技术应用的导向性就会更为突出。比如,18世纪产业革命后,西方的企业中开始大批量雇用童工,这时的很多机器为适应童工使用,设计的都比较矮,及至19世纪后期,童工逐渐退出工厂后,这些机器才逐渐被淘汰掉,生产的都是适合成年人身高的机器了。
可见,社会制度对当今西方社会的极权主义特征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它所主导的现阶段有毛病的社会劳动组织方式把一切作为给定的事实接受下来,进而要求站在发达工业社会现状的立场上来进一步作出解释,并拒斥各种替代性的选择。从而,阻碍着物质化的障碍是地道的政治性障碍[4]95。
既然现有的技术已成为破坏性政治的工具,那么,要想解决社会问题,就要重建技术基础,以技术进步促动社会的进步,因为社会的“质的变化毋宁说正是根植于这个基础的重建,也就是,根植于这个基础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目的为目的的发展”[4]94。在这个问题上,马尔库塞与霍克海默、阿多诺都受德国古典美学的影响,认为应该通过审美把人引上正路。不同的是,后者强调审美的自律性而疏离了审美与现实的结合点,马尔库塞则通过恢复感性的地位来恢复理性的全部内容,提出以技术美学化来实现理性的全面化,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解,走向一个健全的社会。这一和解的途径是通过使技术美学化发挥技术的解放潜能。
首先,通过重新阐释艺术和技术的关系,恢复理性的完整内涵。马尔库塞从古希腊关于艺术和技术的关系入手,运用“艺术”的双重含义,即作为审美形式的艺术和作为技巧的艺术,把艺术和实践联系起来,提出了艺术变革社会是可能的。因为技术文明在艺术和技术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艺术的合理性,即艺术‘构想’生存的能力,艺术界定尚未实现的可能性的能力,都会被看作是确证着和推动着对世界的科技改造。”[4]101他借用怀特海的命题,提出新理性的作用“乃是高扬生命之艺术”,由此理性就是“向生存环境冲击的指南”[4]91。
其次,使技术美学化的实现途径是美学还原。所谓“美学还原”是指“艺术能够把外在现象为保存自身而必需的构造加以还原----还原到这样的极限:在此,外在的东西也许会成为精神和自由的显现”[4]102。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是与生产劳动具有质的差异的生产力,具有自律性,这使它能够超越当下的现实,形成理想的现实形式,同时艺术又不以自身为目的,而要解放感性、想象力和理性,让人们去感受真实的世界。艺术不仅在文化上,并且在物质上都成为生产力,即通过创造新的技术生产出物质财富。他认为技术是工具,但同时也认为技术中包含了价值,因此重建技术基础并不是说用某种价值去补充对任何自然的科学与技术的改造,而是“以技术的方式重新界定价值,把价值看作是技术过程的因素”[4]95。新技术的形成过程也是一个“价值的物质化”过程。可见,技术美学化过程包含两个环节:其一是美学理论转变成技术原理,即把价值转化为需求,创造出崭新的“需求体系”(这里应该是指从“虚假需求”到“真实需求”的转变,而这一需求体系应包括从剥夺人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的感性、想象力和理性),把最终原因转换为技术可能性;其二是从技术需求转变成现实的技术,这是“价值的物质化”过程,也是马尔库塞所谓的从形而上的“道”变成形而下的“器”的过程,它使人类向更高的文明阶段过渡[4]93-96。这一过程中技术主体与艺术主体并不一致,且在构成上具有复杂性,因此将具有长期性。
第三,通过审美还原实现人的本能结构及其功能的改变。马尔库塞不仅提出艺术可以改变技术,还认为最为关键的是要找寻技术物质基础之下的那个基础,即人的本能结构及其功能的改变。在他看来,这个才是最为根本的基础,只有改变了这一个层次,才能真正成为新人,社会也才最终转变为新的社会。在这里,他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和德国古典美学思想相融合,把审美(艺术)视为实现人的非压抑性升华的条件,从而把人的本能的解放之路看做是一条通往审美的道路。
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经过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对黑格尔、马克思、弗洛伊德等人的接受与扬弃,一步步走向通过美学(艺术)改造社会的方向上来。值得关注的是,作为一门学科的STS于20世纪60年代创立于美国,技术美学基本上也是这一时期开始走向成熟。这一切事情的共时性并非巧合,而表现出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时代性,说明其理论的STS特征。
第一,马尔库塞长期在美国生活,用英语写作。这一点和霍克海默与阿多诺截然相反,后二者为了不受美国实用主义的影响,在美国很长一段时间里坚持用德文写作,并且不出去参加社会活动,马尔库塞不仅于1940年加入美国国籍,在二战期间还为美国战略情报处服务了几年时间,后来他先后到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等大学任教。多年的美国生活,使马尔库塞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美国主流思想的影响,从而能够不像欧洲大陆思想家那样局限于理性自身,而开始寻求对这个病态社会的改造之途。
第二,技术美学的产生对马尔库塞的技术美学化思想具有启发作用。技术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现代美学应用学科,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它开始运用于工业生产中,因而又称工业美学、生产美学或劳动美学;后来,扩大运用于建筑、运输、商业、农业、外贸和服务等行业。50年代,捷克设计师佩特尔·图奇内建议用“技术美学”这一名称,从此,这一名称被广泛应用,并为国际组织所承认,1957年,在瑞士成立的国际组织,确定为国际技术美学协会。技术美学这一名称在中国也具有约定俗成的性质,其中包含了工业美学、劳动美学、商品美学、建筑美学、设计美学等内容。纵观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几次理论演变,尽管他的理论基础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再到弗洛伊德,其始终不变的思路是用美学(艺术)改造技术,他在1941年就发表了《现代技术的政治意含》,探讨技术和社会政治的关系,此后的技术美学化思想是他在探索社会改造历程上的最终解答。
第三,从理论内容上看,STS考察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明确提出“把科学技术放回到社会中去”,以综合的跨学科的视角具体研究“社会的技术”[1]。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一直着眼于科学技术的社会作用以及科学技术的社会改造,它把对社会的批判延伸至对科学技术的批判,并从对科学技术的批判再引向对社会制度的批判,走的是一条探索科学技术与社会之间如何相互作用进而实现双向改造之路。20世纪60年代前后,马尔库塞的一系列著作相继问世,始终强调的都是科学技术的社会影响以及社会对科学技术的改造问题,研究兴趣则由单纯对社会的批判转向对技术和人性的美学重建。由此,在STS视阈下解读马尔库塞技术美学思想,为我们重新理解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分析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尤其是阿多诺和马尔库塞理论的不同旨趣,有着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殷登祥. 论STS及其历史发展[J]. 哲学动态, 1994(8):27-31.
[2]赫伯特·马尔库塞. 单向度的人[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129-130.
[3]赫伯特·马尔库塞. 工业社会和新左派[M].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2.
[4]赫伯特·马尔库塞. 审美之维[M]. 北京:三联书店,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