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湖湘,刘珊宏
(湖北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汉代上承战国雄风,下启魏晋风度,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时代。汉画像石艺术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汉代特定的文化背景。由于汉代政治相对稳定,经济持续发展,文化全面兴盛,厚葬风俗推动,绘画艺术繁荣,汉画像石作为一种实用美术,在社会需求的推动下迅猛发展。墓用石刻、明器作坊应运而生,逐渐从农业脱离出来成为产销一体的独立手工业。汉画像石承袭了甲骨刻字、青铜画像等传统,表现的题材从远古直至两汉,是中国汉代之前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佛教未全面影响之前的中国固有文化,其图像内容大多围绕神话传说、经史故事、社会活动而展开,与同时期的墓室壁画大致相同,有车骑出行、乐舞杂技、建筑、天象等。它们是汉代奉死如生的坟墓文化产物,是大多没有留下名字的民间艺人以石为纸、以刀代笔的石刻艺术品,其整体风格呈现了汉民族昂扬上升的精神,是人征服物质世界的歌颂,是汉代朝气蓬勃、威武自信的时代心态的反映。本文通过探讨楚文化、道教文化、儒家文化及汉代精神对汉画像石艺术形成的影响,来揭示其深层文化根源。
汉代文化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战乱年代,中国的思想界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奇观,儒、道、法、名等诸学派争奇斗艳,奠定了中国以后2000多年的思想基础。在北方出现了以中原礼乐文化为背景,闪烁着理性光芒的北方文化;在南方,出现了以楚国为代表,弥漫着恣意浪漫的原始宗教——神巫信仰的南方文化。
先秦时期,各国中完全不信鬼的几乎没有,楚国尤甚。《汉书 ·地理志》记载:“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这种对神巫的执着态度,形成了楚地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楚文化的影响在汉画像石上,则是伏羲、女娲、风伯、电女以及各种珍禽异兽等神话题材的广泛运用(图1)。如果说以北方孔子为代表的中原礼乐文化是现实主义,那么以南方庄子、屈原为代表的不拘礼法、奇思异想的便是浪漫主义。就风格基调而言,楚文化清奇灵巧,中原文化重典质实,以蛮夷自居的楚国在北向争霸的漫长过程中逐步向中原文化靠近,在雄浑敦厚的中原主流文化中注入一股清新浪漫、绚丽多姿的清泉[1]。
图1 河南南阳画像石雷神
汉朝统一后,政治上承秦制,建立了统一强大的封建专制政权,但在文化艺术上,则更多继承了楚国的浪漫之风。楚文化的某些个性,已成为汉文化的一些共性。[2]可以说,楚文化是汉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楚汉文化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的浪漫主义,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与秦始皇兵马俑写实逼真的艺术形象不同,汉代石雕不再追求外在形象的极似,而是更加注重表现内在意蕴的丰富。
汉初,由于年年战乱,社会经济凋敝,统治者推行黄老思想,采取“无为而治,予民休息”的政策,道家遂成为官方的统治思想。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汉代人认为宇宙的形成是元气运行的结果,气是生命之源,如《管子·枢言》认为“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此种气在古人称为“精”或“魂”,反映在汉画像石艺术中便是“云气画”,其象征的阴阳二气或宇宙真气常弥漫于奇禽异兽、仙草树木间。
东汉末年,“黄老”一词开始与神仙崇拜观念结合起来,进而发展成了早期的道教。道教是老庄思想在民间流俗、改造的宗教,它是以道家思想为理论基础,追求长生不老、修炼成仙。
在中国古代,没有一神的上帝,而是在生命个体上创造了众多的神仙信仰,因此,汉画像石作为重要的实践工具或一种超凡的力量,寄托了汉代人得道成仙的美好期盼,每个图像、符号都隐喻了超验的价值观念。秦汉时期,上层社会对长生不老、羽化升仙极为推崇,包括秦始皇、汉武帝都对它产生过浓厚的兴趣。在民间,这种美好的愿望也有广泛的社会基础。
因此,汉画像石艺术不仅有装饰作用,也寄托了生者对死者的美好祝愿,希望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过着丰足的生活并最终灵魂引渡成仙。如在山东嘉祥宋山发现的汉代画像石,在建筑顶部的祥禽瑞兽代表天界,山墙以西王母东王公代表仙界,内壁则表现以人为主体的人界。这种“神人合一”的表达,真实表现了汉人渴望长生得道的愿望,也再现了汉代人心中的天人宇宙观。频繁出现的西王母形象,成了这种思想的宗教符号(图2)。她常以正面的“偶像式”立于画面中心,其他人物、动物均侧面向她膜拜。因中国人的对偶观念很强,因此又给她配了个东王公[3]。道家所追求的无穷无极的道以及辩证的思维方式,使中国艺术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道路,不以忠实的模仿为最高目标,而以气韵表现和气氛渲染为目的。
图2 山东嘉祥宋山画像石西王母及其仙庭
至汉武帝初年,国家强盛日渐,经济得以发展。《汉书·食货志》记载:“京师之钱,累百钜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穿钱的绳子朽断了,钱无法计数;太仓的陈粟太多,都流到外面了。雄厚的物质基础滋养了官僚、大地主、大商人的奢侈生活,也为厚葬礼俗的发展奠定了经济基础。
与此同时,随着董仲舒推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不断深入与强化,引发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变革。正如汉初黄老之学并非先秦道家的简单复制一样,汉武帝独尊的儒术在很多方面与先秦儒学也不尽相同。董仲舒大量借用阴阳五行等学说来发挥经书的“微言大义”,鼓吹大一统、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等思想,建立了神学目的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神学成为社会的调节工具。此外,儒家在夏、商、周三代以来形成的宗法内容里,增添了仁、义、礼、智、信、孝、悌、忠等伦理道德信条,传统儒家思想与宗法制的结合,使中国的祖先崇拜内化为一种信仰,也成了汉画像石产生和发展的重要的社会文化根源(图3)。
儒家把“孝”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孔子曰:“孝弟(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仁位居五德之首,而孝又是仁的根本 。“厚葬为德,薄葬为鄙”的孝道观,表现在丧葬礼俗上就是厚葬成风,以后孝者、廉吏合并为“孝廉”,它成为汉代普通士人最重要的入仕途径。
图3 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石邢渠哺父
孝观念的深化再加上鬼神观念的泛化,就成了直接推动厚葬礼俗的浩浩大风。根据辩证的“两元对立”观点,汉代人相信有生的世界也有死的世界,“人死为鬼,有知”,“可降福生者,亦可祸害生者”,因此他们坚持“厚资多葬,器用如生人”。灵魂不灭的观念,又驱使人们相信生前享用的,死后也可以随身带走。因此,在各类画像石中,有大量表现庖厨、伎乐、出行的场面,吃的、看的、游玩的,是大多数人渴望的幸福生活[4]。同时生者为求死者的保佑,祭祀就成了上至皇帝,下迄百姓的一种经常性活动。例如山东嘉祥县的武氏祠是专门供人祭拜的石祠,虽然时间久远,但仍留下了刻有画像的石块。这些画像石的内容包括古代帝王、烈女孝子、刺客义士以及宴饮车骑等,这种“恶以戒世,善以示后”,“成教化,助人论”的形式,无不是儒家精神的体现。
西汉后期,统治危机日益严重,出于加强王权的需要,统治者大肆宣扬巫术迷信,迷信已经有了完整体系,从社会上层到乡村僻野,无不笼罩在一片神秘的迷雾之中。汉武帝崇儒术而行方士,加上阴阳五行论、天人感应论盛行,谶纬广泛弥漫开来,儒者与方士出现合流的倾向。谶是用诡秘的隐语、预言作为神的启示,往往附有图文,亦称图谶;纬是相对于经而言,是方士用图谶等神秘含义解释儒家经典,又称为“纬书”,其性质与谶相同。以后,谶纬合二为一。谶纬把自然现象神秘化,凡出现罕见的自然物或自然现象,便认为是吉祥或灾害的象征。图谶征兆祥瑞,则称为“符瑞”,即吉祥图案,而在画像石中,大量的凤凰、白虎、宝鼎、麒麟、嘉禾等图像出现,反映了人们趋吉避凶的心理。此外,也有很多田猎、格斗、战争的场面出现,反映了社会崇武的风尚。随着汉代国力强盛和社会的稳定,以及独尊儒术文化政策的推行,社会民风开始由尚武任侠转向儒家的温良恭谦、舒缓持重,为魏晋时期人的觉醒奠定了基础[5]。因此,楚国的神话幻想与北国的历史故事,儒家宣扬的道德节操与道家传播的玄乎之谈,交织罗列出现在人们的意识形态中,物化在汉代画像石艺术中。
随着汉代国势如日中天,文化艺术也日趋繁荣。宫殿大、陵墓大、疆域大等都体现出了汉人尚大的心理。同时汉代也是一个尚武的时代,英雄辈出,豪气冲天,这一切都造就了汉人大气、大度的雄浑气势。此外,汉代无论是在思想还是生活方式上都比较自由开放,又根植于楚文化这块肥沃的土壤,因此画像石呈现出浑厚博大、自由浪漫的色彩。鲁迅曾评赞“唯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道出了汉画像石质朴和开张的品格。
首先,政治上的大一统促进了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统。汉王朝的大一统不仅体现在版图、政治、经济上,也体现在文化上。汉代儒道交融,儒家的大一统气象与道家的开张恣肆境界不谋而合,如汉武帝初年的《淮南子》,就把人们的目光引向广袤无垠的外部世界,向往 “横八极,致崇高”的宏阔境界,倡导开张恣肆、雄浑博大之美,由此形成了汉代整体、综合的思维特点和尚“大”尚“全”的心理特征。表现在艺术上,则追求整体感性的认知,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模仿,而是超越自然状态,表达特殊的精神文化空间,由此造就了汉画像石“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的艺术风格。
其次,对“天人合一”境界的追求。“天人合一”是儒家、道家都追求的哲学和审美境界,强调自然界和人主观精神的统一。《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认为天下万物都是由道中产生的,而道则是本乎自然的,也就是有一定规律的;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肯定人与万物的一体性;董仲舒也把整个世界作为思考的对象,将天、人看作是既相互独立又紧密联系的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由此,“天人合一”作为对宇宙整体的概括成为中国传统思维之框架,艺术审美之中坚,已内化在汉代人的深层意识空间里,成为其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准则。这种对自然的亲密与顺应,对天人和谐境界的追求,体现出汉代人不仅生存在其自身的世界中,而且完全融入外在的环境里。因此,能够达到一种人格上的平衡和完善,进而观照和讴歌现实世界,在汉画像石和汉赋中表现得尤为鲜明。如汉画像石“即雕即琢,复归于朴”的自然天趣之美,“大象无形”、“得意忘象”的形神生动之韵,都是“天人合一”思想的生动诠释和外化形式。
[1]殷义祥,丹 枫.楚文化的特点及影响[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2):93-97.
[2]张正明.楚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3]巫 鸿.礼仪中的美术-巫鸿中国古代美术史文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6.
[4]张道一.画像石鉴赏[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
[5]杰 禹,周耀明.汉族风俗文化史纲[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