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婷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古代中朝两国的交往历来就是中国古代对外关系成功的典范,它们建立的宗藩关系长达十二个世纪①。在这期间,双方使者不仅是政治使命的执行者,更是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为当时的对外关系和社会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不仅仅如此,他们还撰写异国见闻和出使经过,留下了许多有关对方国家的珍贵史料。韩国方面,较为著名的有在唐土14年的崔致远所撰的《桂苑笔耕集》和明清使者的朝天录、燕行录②。中国方面,使人们不仅把撰写使记作为自己的使命,还力图更直观地反映朝半岛的山川景色、风土人情、礼仪制度等等,因此,他们往往采用图经的形式撰写。北宋徐兢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可惜在流传中图佚仅存文。目前,保存完好的图经仅存清人阿克敦的《奉使图》。《奉使图》是1999年中央民族大学韩国文化研究所的黄有福教授发现的,之后他重新标注整理,由辽宁民族出版社出版,并于当年在《当代韩国》冬季号上发表了《清朝阿克敦〈奉使图〉初探》介绍了《奉使图》的编者及其历史价值。这引起韩国学者的极大关注,纷纷对它投入研究,并于2000年由韩国暻园大学亚细亚文化研究和中国中央民族大学韩国文化研究所共同编辑出版的《亚细亚文化研究》第四辑中发表了首批研究成果③。但此后的《奉使图》研究似乎被冷却,国内仅有2005年北华大学东亚历史与文化研究中心的廉松心博士发表的关于《〈奉使图〉概况及史料价值的研究》和2007年韩国外国语大学李永成教授的《〈奉使图〉与〈东游集〉及郑玙等问题的考辨》。本稿以前人著述为基础,对《奉使图》的编撰目的及成书过程和其图的价值做进一步探讨,以就教于诸师友方家。
《奉使图》现收藏于中国民族图书馆善本部,分图、文两册。据黄有福教授所说,图册上下长 46.5厘米、左右宽29厘米、厚4.2厘米;文册规格与图册相同,只是厚度稍差3.8厘米。封面用锦缎装裱的马粪纸制作,锦缎颜色为浅墨绿色,间有白色、桔黄色、咖啡色组成的花纹。笔者所见虽为2003年北京图书馆所编的《使朝鲜录》丛书中的影印本,虽非原本,但仍可观其大貌。
《奉使图》所著编者为阿克敦。阿克敦(1685-1756年),字冲和,《清史稿》所记为仲和,章佳氏,满洲正南旗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进士,仕途并非坦荡,曾两度被革职并“拟监后斩”,但仍能化险为夷,官至相国,是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重臣。他曾于康熙五十六年(朝肃宗四十三年,1717)、康熙五十七年(朝肃宗四十四年,1718)、康熙六十一年(朝景宗二年,1722)、雍正三年(朝英祖元年,1725)四次出使朝鲜。在第四次出使回来后不久,阿克敦便完成了《奉使图》,于当年六月将其装订成册[1,p82]。
《奉使图》分为图、文两册。图册由余敏中、邹一桂、介福、董邦达等四人的序诗和王澍的书名题及二十幅图组成。在这二十幅图中,第一幅为阿克敦在京的画像,第二幅为凤凰山(今辽宁凤城县境内)的风景图,其余十八幅是关于朝鲜的图画,其中有两幅渡鸭绿江的往来图,五幅朝鲜风景图,五幅迎使册封礼仪图,六幅清史臣行使图。同时,阿克敦将四次出使朝鲜途中所写的二十八首诗,分别题写在二十幅画中,并在诗后附有“可敦”签字和“阿克敦”、“立恒”、“南村”等印章落款,另外,每幅画上还都有一块极小的“郑玙”印章。由于阿克敦本人的资料中只字未提他会作画,所以黄有福教授认定郑玙是阿克敦四使朝鲜时随行的无名画工,是二十幅画的作者,“至少以某种形式参与了二十幅画的绘制过程”[1,p84]。笔者也认同郑是二十幅画的作者,或参与了画的绘制,但不认为郑曾四次随阿克敦出使朝鲜,至少不是每次都随行。据朝鲜《承政院日记》第五八九册,英祖元年乙巳三月望后条记载,阿克敦第四次出使朝鲜时曾向画工索取过命题画。“又以迎接都监言启曰:差备译官来言,副敕书出小纸,以曾前敕行时,例有屏风求请之事矣。今番则除却例给屏风,以纸本画出六件图。而山水八张则以半真彩画出,方外图一张、画僧道寺观渔图一张、画江河舟楫图一张、画山川林木耕图一张、画水田牛犬男妇小儿读图一张、画屋舍花木文人制服以真彩画出,而必以善手写画以给。”上水图、方外图、僧道寺、江河舟楫、山川林木、耕作图等等,这些都是《奉使图》中出现的内容。可以肯定,此时阿克敦已经为作《奉使图》而准备,并开始设计每幅图的场景。如果此时他的同行中有画工,或他曾有画工同行去过朝鲜,他当创造条件让两国画工交流,可今日所见并无这方面的史料。另外,《奉使图》与阿克敦所开的单子如此吻合,也证明了作图的画工对朝鲜并不怎么了解,而只能按照并不善画的熟悉朝鲜情况的阿克敦的构思作画。许是素材不够,他也只能作阿克敦本人在京的画像和辽宁凤凰山的景色。
阿克敦为何要编《奉使图》呢?这就不能不提《东游集》,李永成教授在他的论述中详细地说明《奉使图》是从《东游集》而来。《东游集》是阿克敦从前三次出使朝鲜的诗稿中选出的,本来只供蒋衡书法,后随着影响的进一步扩大,阿克敦才在第四次出使时准备作画素材,并在归国后请郑玙完成[2,p22]。郑玙的生平资料至今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记载,他生活的时代距今仅二三百年,如果是一代名流画家,对于汗牛充栋的清史资料而言,不可能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雍正元年(1723),阿克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充《圣祖实录》副总裁,充《国史》及《会典》副总裁[3,p卷481]。他此时一定结交不少文人学士,其中当然也有善画的名家,他为何要让无名的郑玙作画呢?有两种可能:第一,郑玙曾到过朝鲜,对朝鲜有一定的了解,便于沟通,阿可敦可以将自己的经历更真实地让画匠表现出来,这与前面所述并不矛盾,前所述只是为证明郑玙并非四次出使朝鲜;第二,阿克敦对图的要求并不高,只是为他所作的二十八首诗配的插图。清时的诗歌随图不及唐宋,但相对于明朝已有一定的复兴,从《红楼梦》中的诗词就可见一斑。阿克敦喜欢诗并作了不少诗,在第四次出使前,他的《东游集》中的二十首诗已经广为流传,他要出配有插图的精装版的诗集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能是后来仕途的影响,使此愿望没有实现。
除了二十幅画及诗之外,图册前还有于敏中、邹一桂、介福、董邦达等四人的序诗和王澍的书名题。《奉使图》的书名题字时间明确写的是雍正三(1725)年十二月四日,而它装裱成册是在雍正三年的六月。于敏中是乾隆进士,官至文化殿大学士、文渊阁领事,他为阿克敦的诗作了和韵诗,落款是“恭和相国大老夫子大人元韵,呈请诲定”[4,p475]。邹一桂和董邦达是雍正和乾隆时期的著名画家,他们为《奉使图》题写序诗,落款分别是“冲和老师相大人训正”、“题奉相国大司寇诲正”[4,p478]。从这些落款分析,他们的题写时间应在阿克敦领协大学士的乾隆十三年(1748)年和他去世前的乾隆二十一(1756)年之间。介福查不到他的生平资料,但他的诗夹在邹、董之间,应该和他们是同一时期。可见,书名的题字是在书装裱成册的半年后所题,序诗是在它装裱成册之后的二十四年到三十年之间才写在画册的扉页上的。
文册包括包括史贻直、钱维城、陈大伦、彭邦畴、陈世倌、蒋溥、刘统勋、文恭公、英和、钱陈群、梁诗正、德龄、沈德潜、锡缜、鄂礼、长白存耆等十六人的幅诗和跋文。这些诗文有些注明日期,有些没有,但根据他们的落款和主要活动时期,可以推测这些诗题写的时间是1752年至1881年之间。
综上所述,《奉使图》是阿克敦为他出使朝鲜所做的二十八首诗所做的插图本的诗集,在装裱成册时仅有郑玙所绘的二十幅图及其阿克敦在每幅图上的题诗。在流传中,人们肯定其图的价值,半年后当时著名书法家为其题名《奉使图》。二三十年后,当阿克敦官至相国时,当时著名文人画家在它装订后前面的空白页上题诗做跋,成为今日所见之图册。此后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其特殊的价值,纷纷为它题诗,所以就另行装订一本成为今日所见之文册。
《奉使图》的图是研究18世纪前期清与朝鲜的政治与外交关系史的独一无二的形象资料。该图既有清史臣在朝鲜境内入与归的沿途见闻,又有清使册封朝鲜英祖王的全过程,是一卷完整的清使入朝册封图。早在大清建国的当年(1636),皇太极就代领数万大军入侵朝鲜,迫使朝鲜王与之订立屈辱的“丁丑条约”,双方确立了宗藩关系。由于当时的军事需要,清廷对朝鲜岁贡的要求是具有掠夺性的。据《清太宗实录》记载,清崇德四年十月(1639)李朝的第一次岁币是:“黄金百两,白金千两,棉绸二千疋,各色布万二千疋,五爪龙席四条,各色花席四十条,豹、鹿、獭、青黍(鼠)等皮共九百张,水牛角二百对,上等腰刀二十六口,顺刀二十口,苏木二百斤,胡椒一石,茶千包,大小纸张二千五百卷,米万包。”[5,p14-15]这更加深了两国的矛盾,朝鲜有二心也是不足怪的。清朝入主中原之后,继承儒家的统治思想,也逐渐重视大一统下藩属国的政治意义,努力改变与朝鲜的关系,主要方式一是大量裁减岁币,二就是加强两国联系。阿克敦的几次出使恰是在这样的转折期,由此他注意观察朝鲜官民的神态及言行,留下了“蹊转双旌无仰视,路人伏地意尤恭”(第五幅)的诗句。同时,图中还画有对清使恭顺的朝鲜国王、官员和人民。这和目前史学界认为的朝鲜王朝对清朝有鄙视的态度有所不同。
“粗通言语效中华,官是鸿胪古大加。人意未能全解识,有时书代数行斜。”(第九幅序诗)说明了两国共同的汉字文化圈,以及两国使臣交流时笔谈的交流方式。二十幅图中,共有十八幅有人物,除阿克敦的画像和凤凰山图外,十六幅有朝鲜人物。这十六图反映了汉文化对朝鲜的长久影响,迎送使者的礼仪由汉的礼仪为基础,宫廷表演的舞蹈有唐的风韵,杂戏表演又好似在宋的街头,服饰民间穿汉服,官方穿明服。
阿克敦注重观察和收集朝鲜的风俗民情,为研究18世纪初朝鲜社会生活、历史与风俗提供了许多宝贵的镜头。二十幅图除两幅在中国外,在朝的十八幅图中有十六幅绘有山,确切地反映了朝鲜半岛多山地的情况。第六幅图是有关农耕的图,第十三幅是渔民撒网的图,这些说明当时主要两大产业是耕种和捕鱼。他还以旁观者的眼光观察当时人们的风俗习惯,既有民间盛行的山台傩礼(第七幅),又有宫廷舞蹈(第十八幅)。第四幅的序诗“朝鲜好鬼,而不重(僧、道)二氏,春秋祀着唯孔子、关帝而已。”记录了朝鲜王朝重儒轻佛、道的政策和民间盛行巫术的情况。
此外,还有第七幅傩礼戏和第九幅、第十四幅的太极图对韩国演戏史和国旗史都有所改写,其价值已被多次论述,不再重述。
《奉使图》是编者阿克敦的诗集,因其配有图而逐渐受世人重视,图册和文册的附诗和跋,都是其装裱之后另加的。《奉使图》中的图对研究18世纪前期朝鲜社会生活、清与朝关系和中华文化对朝鲜的影响具有重要价值。对于后来所附的诗文,由于涉及者众多及笔者书法和文学造诣所限,故没有涉及,但它们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期盼更多的人研究及利用《奉使图》,使它的价值得到进一步发掘与利用。
[注释]
① 朝贡册封的宗藩关系应从唐对统一新罗的册封到1876年朝日《江华条约》的签订,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止。
② 朝鲜对明朝的使行称“朝天”,对夷狄的清朝使称“燕行”。
③ 金源模“关于奉使图的太极图形旗”,黄有福“奉使图成书始末”,李英“奉使图中所见的建筑研究”,赵孝淑“奉使图中所见的服饰研究”,史真实“奉使图中所见的山台礼的演出形态”。